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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5-3-9 11:23 PM

賊眉鼠眼 -【貞觀大閒人】《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5-5-20 09:50 PM 編輯

【書名】: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

【內容簡介】:

  大唐貞觀,天下靖平,山河壯麗,獨鐘李氏。

      李靖北擊突厥,太宗東征高麗,兵鋒之盛,威服四海。待從頭,重整舊山河。功臣畫像前,李淵撥彈琵琶獨悵然,凌煙樓閣上,李世民大醉翩翩舞春風。

      中國歷史上最壯麗,最磅礡,最意氣風發的年代裡,長安古都外,一位粗衣陋衫的少年郎看著落日余暉裡的皇城,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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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5-3-9 11:25 PM

第一章 貞觀你好

    李素在挨揍。

    一根黑紫色的藤條抓在李素他爹的手裡,被掄得虎虎生風,勁氣四射,頗具萬馬軍中斬上將首級的氣勢,一記藤條揮下,狠狠落在李素的屁股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李素痛呼,奮起自救,三兩步躲開驟雨般落下的藤影,圍著家裡唯一一張破舊桌子和老爹左右周旋。

    「慫瓜皮,給我站住,抽不死你!」老爹喘著粗氣,惡狠狠地瞪著李素。

    李素當然沒站住,隔著桌子嘆氣:「爹,能講道理不?」

    老爹冷笑,他是典型的關中漢子,能動手盡量別吵吵。

    「講道理我嘴笨,今就想抽死你!」老爹說完狠狠又舞了幾下藤條,破空之聲令人色變。

    父子倆圍著桌子不依不饒又轉了幾個圈,戰況陷入僵持。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李素決定打破這個僵局。

    「爹,你若覺得我哪裡做得不對,就不能直說嗎?」李素無奈地試圖跟這個不講道理的老爹講道理,語氣很真誠。

    老爹怒哼兩聲後,臉色稍有緩和,兒子像泥鰍滑不溜手,半晌下來他也追累了,現在有點借坡下驢的意思。

    「直說了你會改麼?」老爹的目光裡露出幾許期待。

    「當然不會,我是怕你憋出病來……」

    父子二人頓時陷入短暫的寂靜……

    片刻之後,破舊簡陋的小屋內爆發出山崩地裂般的咆哮聲,字正腔圓的關中腔。

    「受死吧,慫瓜皮!」

    ****************************************************************

    李素終於從家中奪門逃出,高一腳低一腳走在鄉間田陌上。

    不時有同村的莊戶漢子擦肩而過,朝李素露出笑容,笑容裡的意味令他恨不得用鞋底子扇他們的臉。

    田陌的盡頭是一個小山包,山包上種著幾株合抱粗的銀杏,山包旁邊正是聞名關中的涇河,冬日的涇河上漂浮著一塊塊薄冰,靜靜地隨波逐流。

    李素站在河邊,默默看著流淌的河水,心情有些郁卒。

    今日挨揍的原因一點也不復雜。

    大早上起床去井裡挑水,准備將家裡的水缸注滿,挑了幾桶後,李素忽然看見水缸中自己的倒影——這年頭窮苦人家三餐難繼,銅鏡這種東西不可能買得起,看見自己俊秀的臉龐隨著水波悠悠蕩漾,李素不由看呆了,他發現自己很帥,不僅帥而且白,要命的是,居然還有一股子憂郁的氣質……

    無論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看見如此驚為天人賞心悅目的帥哥,誰會忍下心只看一眼?

    於是李素看了第二眼,第三眼……

    這一看便是小半個時辰,李素深深陶醉在自己英俊的容顏中不可自拔,渾然不知坐在門檻上的老爹那張老臉不停的抽抽……

    寒門莊戶人家,出了這麼一號不要臉,不,太要臉的貨,老爹怎能不勃然大怒?於是抄起離他最近的藤條,待將這孽子大義滅親擊殺於杖下。

    老子揍兒子,無論從哪個時代來說都是天經地義,這種毫無道理的天經地義的事還很多,比如「陰天裡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又比如「棍棒底下出孝子」,還比如「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看看這些流傳了不知多少年的混帳話,孩子招誰惹誰了?

    就算老子揍兒子真的天經地義,但……李素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才三天,十五歲的軀殼裡藏著三十多歲的靈魂,更重要的是……他和現在的爹根本不熟好不好?兩個陌生人相處,哪怕做不到相敬如賓,也不能悍然下此毒手啊。

    沒素質!

    …………

    一場意外的事故,一個意氣風發的中年男人,莫名其妙來到了這個陌生的時代,進入了一具十五歲少年郎的軀殼。

    大唐貞觀十年,這是個壯麗磅礡的年代,六年前,李世民用刀劍和血光洗盡了當年渭水之盟的恥辱,活擒了**的頡利可汗,大唐兵鋒終於漸漸露出了令人不敢直視的鋒芒。

    也是這一年,意氣風發的李世民失去了摯愛一生的長孫皇後,這個古往今來正面評價最高的女人,以一生的賢良溫婉形象,完美地在世人眼中謝幕。

    這一年的冬天,李素來了。

    村子並不大,只有一百多戶人家,它地處涇河下游,屬於涇陽縣所轄,離都城長安很近,只有六十裡左右,村子以前沒有名字,最初是一百多年前的南北朝時期,從遙遠的北方躲避突厥人的屠掠而遷移過來的人家,運氣好找到了涇河河畔這塊富饒的平原,兩三戶變成十幾戶,最後一百多戶人聚住在一起,幾位德高望重的宿老碰頭商議了一下,給村子取名叫「太平」,後來隋朝一統,結束了亂世,太平村的名字也被官府正式載入冊籍,這個名字一直延續到如今的大唐貞觀。

    躲避戰亂的百姓心裡,有什麼比「太平」二字更重要?

    河邊搬了一塊光滑的石頭,李素將石頭表面細細的灰塵拂了又拂,直到石頭徹底干淨了,又蹲在河邊使勁洗手,做完這一切後,李素才坐在石頭上發呆。

    腦子裡很亂,他依然不適應現在這副年輕的軀殼,總覺得渾身別扭。

    無可否認,這是一具健康的身體,年輕,有朝氣,可以肯定沒有抽煙酗酒貪色之類的壞毛病,除了稍微有點瘦弱,比他前世那被煙酒美色掏空的身體不知好了多少倍。

    然而,終究還是太陌生啊。

    從自己的身體,到觸目所及的一草一木,再到整個在李素眼裡看來比原始社會好不到哪裡去的純農業社會,陌生得仿佛在夢境中一般,自己似乎只是一個過客,冷眼旁觀世間的一切悲喜。

    沉浸在復雜的思緒中,李素不知在河邊坐了多久,直到漸漸暗沉的天色籠罩在蒼穹之下,李素終於醒過神來,抬頭看著天色嘆了口氣,然後站起身。

    雖然攤上這麼一個沒禮貌沒素質的老爹,但終究是父子相依為命,總不能把他餓死。

    不情不願回到家裡,李素小心偵察了一下敵情,發現老爹合衣臥在床榻上,不知睡沒睡著。

    …………

    李素的爹當然也姓李,名叫李道正,很奇怪,尋常莊農漢子竟有一個如此有內涵有文化的名字,這是個很大的疑點,李素一度懷疑自己的出身一定是富貴至極,只不過老爹和那個顯赫的家族為了考驗他的品性,故意帶著他住在這個貧苦潦倒的莊戶人家裡,只等他完成「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等諸多考驗後再把他接回去享受榮華富貴,從此過上帶著狗腿子**莊戶人家女兒的美好日子。

    三天後,李素發現自己真的想多了,美好憧憬的破碎令李素淚流滿面……

    這是一個破敗的家,很窮,很苦,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

    簡陋的床榻,破舊的矮桌,一具用來耕田的破犁頭,還有一個磕破了邊的鐵鍋,兩只陶碗兩雙筷子……

    這些便組成了一個家庭的全部。

    說實話,李素真覺得老爹應該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為什麼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會混得如此失敗,就這點家當,似乎連路邊的叫花子都能挺直了腰桿在父子二人面前充大款了。

    家中沒有女人,據說母親生李素時難產去世,從此父子二人相依為命,老爹也沒有再娶的想法。

    ——想法可能有過,不過家裡這淒慘的光景,再加上李素這個十五歲高齡的拖油瓶,怕是沒有女人願意嫁過來吧。

    真的應該感謝老爹,沒趁李素襁褓之時把他這個拖油瓶扔井裡去然後再娶,足可見莊戶漢子是多麼的仁義厚道。

    想到這裡,白天挨過一頓揍後的怨氣莫名消去了不少。

    不消也不行,畢竟是他的親爹,把他扔井裡報復未免太沒禮貌了……

    …………

    端著一只陶罐,李素嘆著氣走到米缸前,開始准備做飯。

    揭開米缸的蓋子,李素的臉色變了。

    裡面空空如也,一粒黍米也找不到。

    貞觀十年,關中大旱,糧食欠收,雖然官府和主家將糧租一降再降,莊戶人家還是食不裹腹。李世民領著滿朝文武在太極宮前焚表祭天,哭著喊著求老天給個面子施幾滴雨露,求到動情處君臣一千多人嚎啕痛哭不已。

    皇帝是天子,老天爺的兒子,但李世民很可能是老天爺家隔壁王叔叔生的,所以老天不打算給李世民這個面子。

    這也就直接造成了春播還沒開始,李素家已斷了糧。

    站在空蕩蕩的米缸前,李素的臉色陰晴不定。

    「我生得如此英俊白淨,家裡卻斷糧了!」李素臉色難看地喃喃自語。

    盡管兩者毫無因果邏輯,但,這就是李素現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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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5-3-9 11:26 PM

第二章 盛世民風

    活了兩輩子,李素終於遇到了糧食危機。

    這就是窮人的無奈,生存已成了最大的問題,李素的上輩子過得很富足,他從來沒嘗過挨餓是什麼滋味。

    滋味果然不好受。

    李素覺得自己應該算是個聰明人,聰明人總能用最簡單有效的辦法解決最棘手的麻煩。

    於是李素決定用簡單有效法子解決肚子問題。

    李道正仍合衣臥在床榻上,頭朝裡背朝外,弓著身子像只大蝦米,甚至發出不大不小的鼾聲。

    「心真大……」李素有些羨慕老爹。

    理論上來說,這個時候應該是老爹愁眉苦臉四處找米下鍋,而李素,這個才十五歲的孩子才應該無憂無慮躺在床上發出鼾聲。

    現在這種家庭氛圍很不正常。

    李素很不客氣地將手中的空陶罐敲得當當響,噪聲很快打亂了李道正的鼾聲節奏,隨即鼾聲停止,呼吸加重。

    李素眼角跳了跳,這是老爹要抽他的凶兆。

    於是李素急忙道:「爹,家裡斷糧了。」

    「嗯?」李道正沒起身,只是轉過頭看了李素一眼。

    「屋裡麼糧捏……」李素只好重復了一遍。

    李道正又嗯了一聲,繼續頭朝裡背朝外,咕咕嚕嚕地道:「慫娃,麼糧餓一頓麼,明額再起史家借點糧(沒糧餓一頓,明天我再去史家借點糧)……」

    李素:「…………」

    多不負責任的爹啊,李素很想找身體的前任取取經,求教一下這十五年他是怎麼活過來的。

    「餓一頓?」李素不大滿意這個答案。

    擺了個不勝涼風般柔弱的造型,李素萌萌的注視著老爹:「我還是個孩子啊……」

    這次李道正連頭都懶得回了,背朝著他甩了甩手,標准的趕蒼蠅動作,然後,繼續睡覺。

    *******************************************************

    來到唐朝三天了,李素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

    一個家庭裡如果老爹不靠譜,那麼當兒子的一定要靠譜。

    所以李素決定讓自己做一個靠譜的人。

    現在已是晚上,村裡人睡得早,村子裡一片漆黑寂靜,只偶爾聽到一兩聲狗吠。

    今晚餓一頓已成定局,李素嘆了口氣,摸黑出了門,在柴扉外尋摸了一圈,找到了幾根直一點的木頭,一個合抱粗的木樁子,兩個非常圓潤的卵石,以及一小塊存放了很久的羊皮。

    自家水缸裡舀了一瓢水喝下肚,餓得咕咕作響的肚子終於稍稍緩和,然後李素挽起袖子開工。

    家裡僅有的工具只是一柄豁了口的柴刀,用不起油燈,只好在院子裡點了幾根木柴,湊著昏紅搖曳的火光,李素用柴刀將尋來的木頭一件一件地刮磨雕篆,紅色火光襯映著他那張年輕稚嫩的臉龐,亮若星辰的眸子裡,隱約有兩團焰火跳躍不息。

    …………

    天亮了,李素揉著惺忪的睡眼起床。

    一夜沒睡好,李素還在長身體,一頓不吃還是很難熬的,胃裡空空的餓得難受,半夜起來灌了好幾次涼水才將洶湧的餓意強壓下去。

    李道正比李素起得更早,屋裡屋外找不到人,不知做什麼去了。

    院子裡靜靜擺放著李素昨晚的傑作,一些被雕琢得奇奇怪怪的物件不知什麼用途。

    用麻繩將這堆東西捆緊,李素背著它們便出了門。

    李素家是莊戶,簡單來說就是佃戶,佃戶沒有土地,只能幫地主種地,每年按時交租子。

    有佃戶自然便有地主,李素父子的主家姓胡,據說早年祖上也是跟著逃難的人一起來到太平村,但胡家高祖在這群逃難的人裡智商是最高的,也是最不安分的,落戶太平村後不僅種地,也從城裡販點針線鐵簪之類的小玩意來村裡賣,鄉親們沒錢買就用糧食以物易物,然後再把糧食賣進城裡。

    一來二去,胡家迅速積累了原始資本,買賣也越做越大,據說已在長安城裡開了三家鋪面。十來年的時光裡恰好又碰到幾年天災,於是太平村近半土地都被胡家買下,很多鄉親就這樣莫名其妙成了胡家的佃戶,包括李素家。

    李素出門後的目的地就是胡家。

    心情有點忐忑,一路上李素腦海不停浮現出戴著瓜皮帽的葛優模樣,一張嘴便是陰陽怪氣的「地主家也沒余糧啊」……

    胡地主若真是這般模樣,李素決定當著他的面送他一根中指,反正他肯定不懂啥意思。

    胡家宅子離李素並不遠,兩裡路左右便到了,雖說是村子裡的大戶人家,但胡宅看起來也僅比普通莊戶人家氣派一點,門口佇立著兩尊石獅,獅子雕工很差,又小又猥瑣,畏畏縮縮地蜷踞大門左右,論威風連看門的土狗都不如。

    李素心下有些安慰,擺個石獅子都這麼猥瑣,可見胡大戶是多麼的不願脫離群眾,多麼的平易近人,胡家走的一定不是冷豔路線,弄糧食一事終於看見了些許曙光。

    正門是不准莊戶走的,這是階級之間約定的規矩,除非涇陽縣令到訪,一般人沒資格走正門。

    李素很懂事的繞過了正門,來到胡家西面的開著的一扇小側門前,門前一位麻布粗衣的中年男子正慢吞吞地掃著地上的落葉,李素眯眼打量了一番,心中一喜,這人他認識,胡府的管家,於是趕緊上前行禮。

    管家抬眼看著他:「李家的小子,來此作甚?」

    「來找茅房……」

    「啥?」管家有點不敢置信。

    「找茅房。」

    掃帚裹挾風雷之勢朝李素頭上揮落,李素眼皮一跳,飛快閃開。

    「慫瓜皮沒個規矩,跑老漢這裡找茅房,回去叫你爹抽死你。」管家指著李素罵開了。

    「有事,有事!」李素急忙道:「管家您息怒,真有事。」

    「說,啥事?說不出個道道兒來,我替你爹管教你。」管家氣呼呼的。

    李素也不生氣,這幾天經歷多了,發現關中漢子的脾氣雖不好,但從他們飆濺著火星味兒的一言一語裡仍透出一股親切和爽直,李素喜歡和這樣的人打交道,不累。

    「給您家改造一下茅房,從此你們胡家上茅房就是一種享受……」李素打起了廣告。

    管家楞了:「啥享受?」

    …………

    解釋千百遍還不如直接做給他看,管家只好將李素帶到胡家的茅房前,然後皺著眉,面色不善地盯著他。

    李素沒再理他,將做了半晚上的傑作一件件擺出來。

    木樁中間已被挖空,直接擺在坑上,後面接了一個木制的水箱,羊皮縫合成一根皮管將水箱和木樁連起來,水箱裡用一塊圓形的小石頭堵住出水口,另一頭用麻繩牽系著延伸到水箱外,連接在一個簡陋的木制把手上。

    水箱裡灌滿水,在管家詫異的目光注視下,李素輕輕一拉把手,堵住出水口的圓石頭松開,水流嘩啦啦沖洗著木樁做成的便池。

    一個唐朝簡易版的抽水馬桶在李素手中誕生了。

    「這……這是個啥麼……」管家愈發驚異,忍不住將頭伸進了木樁裡面,很心塞的動作,反正李素這輩子都沒勇氣把頭塞到這裡面。

    「管家伯伯您看啊,俗話說『吃喝拉撒』,我這一個物件兒就把您府上的『拉』和『撒』全管了……」李素柔聲解釋道。

    「『拉』和『撒』?」管家終於意識到把頭伸到這裡面多麼的不合適,急忙把頭拔了出來。

    「對,管家您只消坐在上面,辦完事後將旁邊那個把手拉一下……」李素做著示范,許久,管家終於弄清了抽水馬桶的用途和方法,不太和善的臉色也漸漸由陰轉晴。

    「慫娃,蠻靈醒的麼,」輕輕敲了李素一記爆栗,管家贊不絕口,扭頭看著新裝上的抽水馬桶,管家神情意動,看來有當場來上一泡的沖動。

    「謝管家伯伯誇獎,你舒服就是小子的快樂……」

    管家哈哈大笑:「好個小子,以前瓷嘛二楞的,讓人看著就想抽你,就今看你順眼點,說吧,來我家搞這些名堂到底為了啥。」

    李素撓頭,靦腆的笑。

    管家指了指他,笑罵道:「事情辦完咧,面皮倒薄了,你不說我替你說,家裡糧食吃完了吧?今年天災,莊戶家裡都沒打下多少糧食,數數日子你們也該來了,主家早給你們備了糧,明年年景好了再還,或者今年去莊子西邊挖溝渠折成勞力還,你爹和你算一個半勞力,可不敢餓死鄉親,官上要問罪咧。」

    「啊?」這下輪到李素目瞪口呆了。

    這不對啊!

    傳說中水火不容的土豪劣紳和無產階級尖銳對立的關系呢?怎地在唐朝卻變得如此溫暖和煦,不是一家人勝似一家人。

    「啊啥啊,前院自己去領三升黍米,然後滾蛋。」管家揮了揮手。

    李素忽然發現這個抽水馬桶白做了,現實就是這麼打擊人,原打算用這個小發明換糧食,結果根本沒這必要,還沒登門人家就把糧食准備好了。

    心中微微感動,李素覺得自己或許應該好好認識一下唐朝貞觀,聖天子治下,究竟是一幅怎樣的畫面?盛世,或許指的不僅僅是國力和兵鋒,更重要的是人心。

    「多謝管家伯伯,既如此,馬桶我先搬回家了……」李素過河拆橋的功力很渾厚,立馬彎腰准備搬起馬桶走人。

    腦袋上又挨了一記爆栗,頭頂傳來管家不太友善的喝聲:「東西放下,送人的東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沒規矩!拿了糧食趕緊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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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5-3-9 11:27 PM

第三章 白璧微瑕

  李素背著三升黍米往家裡走,心情卻起伏不定。

  三天來,他一直在逃避著什麼,或許逃避這個陌生的年代,也或許在逃避自己不願接受的離奇事實,甚至在逃避這具本來不屬於他的軀殼。

  逃無可逃!

  然而沉甸甸的米袋背在身上,李素卻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

  自己在別人眼裡是真實存在的,在唐朝貞觀年裡有著自己的身份,身份不高,但,存在著。所以父親可以無所顧忌的呵斥責打,鄉親鄰人可以對自己露出各種表情,管家可以對自己表示親暱和斥責……

  不管願不願意面對,李素已成了大唐貞觀年間的一份子,李世民治下的一位普通平凡的子民。

  冬日凜冽的寒風刮著臉上生疼,天空的太陽卻不知何時散發出刺眼的光芒。

  鄉間的小路不平坦,李素的腳步卻越走越穩健,年輕俊朗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以往木訥老實的眸子裡,竟露出誰也不曾見過的邪味十足的神采。

  來了,那麼,就好好活著吧。

  

  回到家後把米袋裡的黍米小心倒進米缸,幾粒米調皮的落在米缸外,李素蹲下身,將它們一粒一粒拾回來,吹淨,放回米缸。

  人若沒有窮過,永遠不知道糧食是多麼的可貴。回想前世的自己吃飯時各種挑食各種浪費,李素便有一種強烈的自扇耳光的沖動,怕疼,遂作罷。

  李道正還沒回來,大清早就出門了,不知去做什麼。

  從昨晚到現在沒進一粒米,李素餓得快沒力氣了,於是趕緊做飯。

  關中人喜歡吃面,各種面,面條也好,面餅也好,饃饃也好,無面不歡。

  說起飲食,也算是一個很大的話題,關中人除了吃面以外,吃得最多的卻是野菜,如蓴,薺,蓼,蒼耳,馬齒莧等等,不論權貴還是平民百姓都有吃野菜的習慣,一則因為農業落後,冬天裡基本吃不著綠菜,二則跟信仰有關。

  沒錯,確實跟信仰有關。

  眾所周知,高祖李淵建國大唐之後,將天下各種不服的人該治的都治了,於是喜滋滋等著面南背北登基稱帝。——皇帝,特別是開國皇帝登基可不是那麼簡單的,除了儀式繁瑣以外,更要將自家十八代以上的祖宗全部追封為皇帝,只有祖宗全部封為皇帝了,才能顯示出活著的這位開國皇帝正是天命所歸,——十八代以前就醞釀著當皇帝了,天命能不歸麼?

  追封祖宗沒問題,李淵表示毫無壓力,結果把族譜亮給群臣們一看,大臣們頓時為難了,為什麼呢?李家祖宗的名頭不夠響亮啊!最有名的一個叫「李暠」,十六國時期西涼國的創建者,余者皆籍籍無名。

  李淵的臉色於是不大好看了,也不知有沒有暗恨祖宗們的不爭氣,眼看自己要當皇帝了,卻因為一幫子不爭氣的祖宗搞得自己不夠威風,實在是累了,不想當皇帝了。

  就在君臣雙方尷尬的當口,一位李淵的鐵桿腦殘粉大臣靈機一動,出了個主意,大丈夫做事不拘小節,祖宗們名頭不響亮,咱們再編造幾個祖宗便是,只要他在歷史上聲名赫赫,他就是你老李家的祖宗,誰敢質疑,兄弟們包管把他從南天門追殺到蓬萊東路……

  腦殘粉出了這麼一個很沒節操的主意,估計李淵這人的道德底線大抵也高不到哪裡去,聞言兩眼一亮,然後龍顏大悅,於是……老李家第一代祖宗新鮮炮制出爐,李淵尊封其為「德明皇帝」,這位不幸的祖宗名叫「皋陶」,曾輔佐過堯舜禹三代君主,主管司法……這牛皮吹的,何止清新脫俗,簡直令人發指。

  至於李家的第二代祖宗在一幫無良君臣的謀劃下也很快新鮮出爐,道家始祖老子,即李耳墳墓裡躺槍,實在是家門不幸,可喜可賀,全國道觀的道長們發來賀電……

  老子都成祖宗了,道教順理成章便成了大唐社稷的國教,道教尊崇自然,人屬於自然,野菜當然也屬於自然,特別是窮苦百姓人家,沒菜下飯時挖幾棵野菜吃吃,不但能補充維生素,而且有利於飛升仙界……

  (作者按:有史可考的李家祖宗第一代只到李暠,至於皋陶和老子兩位究竟是不是李家祖宗,至今仍存在爭議。反正作者本人認為絕無可能,一家子又出聖人又出皇帝,風水得逆天到什麼地步啊。)

  …………

  李素不喜歡吃野菜,哪怕肚子再餓也不願嘗一口,日子過得如此落魄仍不失格調,李道正真應該活活抽死兒子的。

  點火,洗鍋,李素略顯笨拙地做著,等飯熟的當口,李素看見了廚房角落裡的柴火堆。

  柴火堆很正常,父子二人過冬之前上山砍下的,堆放在角落裡壘得老高。

  每次李素看見它們就覺得心中似刀割般糾結,總是不忍直視。

  今日亦是如是,進了廚房後李素的頭一直偏著,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那堆該死的柴堆。

  靜寂的廚房裡,李素獨自默默地燒火,添柴,通紅的爐火襯映出他那張原本英俊,此刻卻極度擰巴的面容……

  不知過了多久,李素終於放棄般大聲嘆了口氣,喃喃道:「真的……忍不下去了!」

  於是李素起身面向柴堆,將那堆凌亂擺放的木柴一根根搬下來,然後……再一根根按長短規則依次排好,排得整整齊齊,從左到右,先短後長,排列有條不紊,整齊得如同閱兵儀式,李素干得不厭其煩,隨著木柴擺放得越來越整齊,越來越規律,他糾結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輕松,鼻尖細細的汗珠似乎也洋溢著歡樂的味道。

  將木柴全部堆放完畢,李素直起腰,看著自己剛才這一陣毫無意義的傑作,由衷地呼出一口氣,歡愉地道:「這才像話嘛,大丈夫做事怎可不整齊呢?」

  是的,強迫症,從前世帶來的壞毛病,李素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有了這毛病,看見凌亂無規律的東西就打從心底裡感到難受,一定要按自己的意思糾正過來才甘心。

  李素覺得自己是完美的,無論長相還是性格,至於這點小小的強迫症毛病,頂多算是白璧微瑕吧。

  …………

  李家升起裊裊炊煙之時,李道正終於回來了,回來時臉色有點蒼白,嘴唇泛著青紫色,頭發也很凌亂。

  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說,父子倆才認識三天,但李素還是心中一緊,連忙迎了上去。

  「爹,咋了嘛?」

  李道正咧開嘴,似是想笑,卻又打了個哆嗦,然後扔出一個破爛打著補丁的小布袋給他:「弄了兩斤黍米,先吃著。」

  李素皺起了眉:「怎麼弄的糧食?」

  「快開春咧,東邊許家挖溝渠,我去挖了一上午,換了這袋糧食……快去做飯,可不敢餓著。」

  李素有點難受。

  現在是冬天,隆冬時節,關中最冷的時候,這麼冷的天裡光著膀子跳進水裡挖溝渠……

  李素眼眶紅了一下,轉身默默回屋,將家裡唯一一張褥子蓋在李道正身上,李道正呵呵的笑,揮著粗糙的大手:「去做飯,快去,莫管我。」

  「爹,你好好捂著,我給你燒點熱水。」

  炊煙升起,在李家院子上空裊裊扶搖,屋子裡仍是父親和兒子,然而沒來由的,李素忽然覺得屋子裡暖和了許多。

  「也許,柴火燒多了吧,日子還應該再節省一點啊……」李素喃喃自語。

  …………

  太平村莫名其妙多了一些話題。

  初時李素並不在意,流言八卦這種東西自古有之,神神叨叨鬼鬼祟祟,李素從來不喜摻和,這是一種劣根性,可百姓們沒有這樣的覺悟,仍然樂此不疲。

  後來李素漸漸發覺有些不對勁了。

  直到有一天,比鄰而居的史家老伯來串門,說了半天廢話卻神情忸怩,最後終於忍不住開口,想請李素給他家做一個胡地主家那樣的抽水馬桶,李素這才發現原來村子裡最後的傳言跟自己有關。

  老爹李道正懵懵的沒回過神:「啥桶?」

  史家老伯急忙道:「馬桶,抽水馬桶,解完手一拉繩子就沖水,哎呀,美滴很,美滴很……」

  李素放下了碗,看著眼前的面餅和涼拌野菜,完全失去了食欲。

  李素是個精致的男人,吃飯的時候實在受不了別人說解手的事。

  李道正仍處於懵懂中:「那個啥……桶,跟我家啥關系?你找李素做甚?」

  史家老伯一臉訝異:「你還不知道?這東西是你兒子做的呀,胡家的管家這兩天到處在村裡說,說坐在那個東西上解手美滴很……」

  李道正吃驚地看了李素一眼,指著他道:「你說是這個慫娃做的?」

  史老伯連連點頭,用看人才的目光看著李素,語氣很崇拜:「學問,大學問咧!你兒子是個有本事的,是個管屎管尿的學問人……」

  李素忽然很想把這個姓史的老雜碎揉成一團扔進馬桶,然後把他沖進糞坑裡,那感覺,美滴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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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5-3-9 11:27 PM

第四章 暫過難關

  李素從來不拒絕世上一切對他的褒揚贊美之辭,沒人贊美他時,他甚至可以自己對著鏡子贊美,比如「你很棒」「知道嗎?你真的很帥」「哎呀你怎麼可以帥成這樣,將來怎樣的女子才配得上你這樣的絕世容顏……」等等諸如此類,辭藻很華麗,態度很誠懇,不是玩笑也不是自嘲,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心裡真是這麼想的。

  被人誇獎有學問也不是沒有過,李素當作世人對他的一種認可,於是欣然接受。

  然而,被人誇成「管屎管尿的學問人」,活了兩輩子都沒聽過,李素甚至懷疑這姓史的老頭是不是故意惡心他,眯著眼睛打量史老頭許久,發現他神情很認真,一點都沒有戲謔嘲笑的意思,是真心覺得做馬桶這種事確實是一門學問,李素這才漸漸平息了把他沖進馬桶的心思。

  李道正有些吃驚,但也算不上太吃驚,畢竟所謂的抽水馬桶他連見都沒見過,根本不知道兒子到底弄出了一個什麼玩意,仍舊迷茫地道:「那個馬桶……很有學問?」

  史老頭神情一肅:「大學問咧,聽胡管家說咧,那東西很機巧,一般人做不出,村裡那麼多慫瓜只知道吃飯睡覺下地干活,誰有本事做出這個東西?李家的,你兒子將來一定有出息,你有福了。」

  李道正滿肚子疑惑,敷衍般點點頭,雖然不太明白,但是……好厲害啊!

  隨即忽然扭過頭對李素道:「東西給胡家做了,秘方呢?」

  李素呆住了:「啥秘方?」

  「做那個馬桶的秘方,應該是個金貴東西,秘方可不敢丟了……」

  馬桶……居然還有秘方?

  李素眨了眨眼,這才明白過來,所謂「秘方」應該是指馬桶的制作方法,於是急忙道:「在我腦子裡,丟不了。」

  李道正滿意的點點頭,又擔心地道:「你造的那個東西……復不復雜?會不會被人仿造?」

  李素哭笑不得:「就一個挖空的木樁子一個石頭造的活塞,再加一根拉動活塞的繩子,拆開隨便看看就明白了,若說仿造的話……只要不是一頭豬,基本都能仿造吧。」

  李道正楞了楞,臉色有些不好看了,陰沉著臉道:「給胡家做那東西有沒有跟他們說不能外洩?」

  「……沒有。」

  李道正滿是皺紋的老臉霎時陰雲密布,電閃雷鳴,李素眼角跳了跳,他發現老爹毫無預兆地開啟了不講道理模式……

  果然,李道正醞釀沒多久,一根眼熟的藤條非常神奇地出現在李道正手中,誰也不知道它是怎麼出現的,但它一定會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

  「抽死你這敗家子!受死吧,慫瓜皮!」

  藤條化作萬千黑影,鋪天蓋地向李素傾洩而去,李素大驚,扭頭便跑。

  李道正的藤功日進千裡,李素逃命的本事也精進了不少,父子倆都有著一顆共進共勉的上進心。

  …………

  跑出家門,李素再一次無奈地坐在涇河河畔發呆。

  河水蜿蜒西去,河面上折射著金色的陽光,粼粼波光中不時跳出一尾不安分的鯉魚,在半空中翻滾兩圈,然後重重跌落河中。

  午後的陽光很溫暖,很恬靜,如同母親的手溫柔地拂過額頭,呢喃般輕訴,李素仰起頭,閉著眼面朝太陽,陽光刺得眼睛微微生疼,李素卻漸漸露出了笑容。

  生活,其實還是很不錯的,陽光,河水,微風,還有一個安靜的人,無求富貴,只願安穩,雞飛狗跳亦是老天賜予的莫大福分,應該知足了。

  只不過,當李素一想到自己來到這世上的第一件傑作竟然是一個抽水馬桶,享受生活的恬淡表情不由變得黯然。

  開局很慘淡啊,發明什麼不好,非要發明那個馬桶?眼看著這東西已快流傳出去了,唐朝人自然沒見過這麼新奇的東西,若是有人大肆模仿,馬桶一物充斥街頭巷尾,人人皆用,有口皆碑,甚至流傳進了皇宮和權貴府宅……

  默不出聲享受還好,你好我也好,麻煩的是若皇帝用得高興隨口這麼一問,此物何人所制,下面的人回答,太平村民李素,皇帝龍顏大悅哈哈一笑,欣然下旨,欽賜李素國公之爵,啥國公呢?此人極擅治屎尿之事,當然御封「屎國公」,那時李素是該悲憤拿刀抹脖子,還是應該抱住李世民粗大腿感激哭嚎「屎國公謝主隆恩」?

  坐在河邊發呆的李素思維無限發散,想到那幕場景不由渾身發顫,臉色漸漸變綠了,同時深深懊悔當日吃錯了藥,竟拿這個東西去換糧食。

  要不……弄點砒霜扔進胡地主家的井裡,把他家滿門滅口算了?

  

  東西做出來了,秘密不可能瞞得住,事態果然失去了控制。

  村裡越來越多的鄉親來串門,當然,都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性質,繞來繞去只有一個目的,抽水馬桶美滴很,請李素幫忙給自家再做一個。

  大家還都很懂禮貌,不讓白做,材料各家出了,每家勻了半斤黍米當是報酬,不准拒絕,拒絕就是不給面子,村裡看著李素長大的宿老長輩們多如狗,遍地走,敢不做揮起拐杖照著屁股就是一記。

  李素忽然很想在全村的井裡下砒霜……

  李道正好幾天沒給李素好臉色看了,因為李素敗家。

  這不僅是兩代人的思想代溝,而且是一千多年的思想代溝。李素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個非常簡單的活塞裝置,到了唐朝怎麼就變成了學問,制作方法也成了「秘方」,隨便亂送人就是敗家,屬於罪大惡極。

  這就沒法講道理了,李素也不敢跟老爹講道理,因為父子倆爭辯到最後,惱羞成怒的老爹手裡必然會出現一根藤條,劈頭便打,很懷疑這根藤條是某件仙人法寶,如定海神針一般可大可小,平時不用的時候老爹就把它藏在耳朵裡,想用的時候只消吹口氣,見風便長。

  開春的時候再看看,看老爹會不會爬樹摘桃子然後一個筋斗雲十萬八千裡……

  …………

  這個冬天過得很滋潤,李家父子因為做馬桶而收獲了不少糧食,村裡每戶人家無論貧富,都開始用起了馬桶。

  當然,不是每戶人家都喜歡用它,但人都有一種從眾心理,大家都有了,自己沒有多不合適,太離群了,被孤立了,這樣不好,不管用不用得慣,總得做一個。

  冬日農閒時節,李家卻破天荒忙得不可開交,待到給村裡每戶人家做完了馬桶,父子二人閒下來清算了一下最近的收獲,揭開廚房的米缸一看,父子倒吸一口涼氣。

  米缸內裝滿了各家送來的黍米,還有二十來斤今年的新麥,以及幾家獵戶冬天剛從山上獵來的山雞,兩只野豬後腿和斑鳩等。

  李道正呆呆看著最近幾日的成果,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李素的背上。

  「慫娃,餓不著肚子咧!」

  李素也笑,來到這個陌生的年代,他終於做了一點事情,為了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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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5-3-9 11:28 PM

第五章 談談理想

  富裕還是貧困,家裡終歸只有父子二人。

  身處一個陌生的世界,李素能做的便是瑟縮在這個安靜的小村裡,靜靜地觀察這個世界的形形色色,村子裡住久了,李素也慢慢習慣了,漸漸發覺其實這樣安靜恬淡過一輩子也挺不錯的,多掙點錢,買一塊大點的地,蓋一個溫暖舒適的房子,然後娶一個賢惠持家又不至於太難看的妻子,從此相濡以沫度過一生。

  沒有資本也沒有心情去稱王稱霸,更沒有膽子和主宰這個世界的皇帝大臣們玩心眼,李素本來就是一個膽子不大的人,安分而平安的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遙遠的太極宮裡,李世民陛下實在應該領著大臣們再次焚表祭天,感謝老天賜給大唐一個消磨了雄心壯志的穿越者,僅憑著李素這一顆不給大唐皇帝陛下添亂的本分心,李世民如果還是個人的話就應該給李素欽封一個國公爵位,——屎國公除外。

  在李素看來,「小富即安」的小農思想絕對應該贊美,並且終生奉行不渝,能活到壽終正寢並且在床上咽氣便是一生最了不得的成就,比封侯拜相更讓人敬佩,而且難度不算太大。

  「慫娃,家裡有糧咧,該給你請個先生讀書咧,明我就拿點肉和糧食當束修,請村東頭的王先生教你。」李道正坐在快磨爛的門檻上,眯起眼睛裡透著深沉。

  李素皺眉:「爹,孩兒不想讀書。」

  「不讀抽死你!」李道正兩眼圓睜,不講道理模式隨時隨地毫無預兆地開啟。

  「爹,咱們談談理想,可好?」李素是個有素質的人,抽爹是大逆不道的,他只好選擇講道理。

  「『理想』……是個啥嘛?」

  「就是志向,人生的目標。」

  「哈……啐!」李道正張嘴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稠的痰,李素糾結地看著那團黃黃的印跡,臉頰抽了抽。

  忍了!但李素還是起身用柴刀連土帶痰全部鏟起,走到院子的籬笆邊使勁一甩,剛吐出來的痰劃過一道完美的拋物線,扔進了隔壁史家的院子裡。

  李道正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幕,大嘴張了張,實在不知該誇獎兒子講衛生,還是罵他沒素質禍害鄰居……

  李素有潔癖,很嚴重的潔癖,外面走一圈回來連鞋底都得用水洗得干干淨淨,容不得一點點灰塵和污漬。來到這該死的年代後,潔癖輕了許多,畢竟這樣一個貧苦家庭,有潔癖是很不合時宜的,雖然症狀輕了,但一直有。

  潔癖這種病是講范圍的,范圍僅限於自己的地盤,別人的地盤髒不髒李素就不怎麼在乎了,畢竟他才來幾天,大家不太熟。

  擱下柴刀,李素又非常仔細的洗了洗手,這才心滿意足的坐在李道正對面,朝他笑得燦如夏花。

  「來,咱們繼續談理想……」

  李道正:「…………」

  「爹,咱們先討論一下,讀書有用麼?」李素態度很端正的開始了父子奏對。

  「廢話,當然有用咧。」

  「好,十年寒窗,通讀經史子集後,孩兒做什麼?」

  「當官咧,慫瓜。」

  「我朝開國後雖有科舉,然眾所周知,所謂的科舉十難取一,寒門學子若欲出頭,只能選擇向權貴人家投行卷,然而世間寒門多如繁星,權貴卻如鳳毛麟角,試問孩兒苦讀十載功成,能有多大的幾率認識當朝權貴?貿然將行卷投至門上,有多大的幾率被權貴看中?咱們是貧寒門第,供養一個讀書人花費多少人力物力,到頭來仍有很大的幾率一生無法出頭,爹,你確定要為孩兒請先生?」

  李道正呆呆地看著李素,說不出話了。

  李素小心翼翼地朝他揮了揮手:「爹,您悟了嗎?」

  李道正回過神,眼中很快凝聚了兩團殺氣:「慫瓜皮,把老子繞暈咧,說這麼多到底胡咧咧個啥?皮子癢了嗎?嗯?」

  果然,不講道理模式再次開啟,在李道正威脅的目光下,父子二人第一次談人生理想宣告不歡而散……

  「哈……啐!」李道正又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李素認命的鏟走,仍舊扔進了史家院子。——由此可見,講道理的人不一定有素質,當然,不講道理的人也不一定有素質,比如某個隨地吐痰的老爹……

  

  李素終於在村裡認識了兩個朋友,也不算認識,頂多算是重新認識,他們原本是和李素從小玩到大的伙伴,有一天當他們來家裡串門,見面就朝李素的肚子和背部使勁打了一拳,打得李素差點連苦膽都吐出來,李素當時就明白自己遇到鐵哥們了,通過這兩拳的力度,李素深深感到,大家的交情一定不淺,交情稍微差一點都下不了這般狠手。

  一個長得很魁梧的大個子,名叫王樁,既丑且窮還懶,還有一個矮個子,名叫王直,既丑且窮還懶,不過從名字看得出,他不搞基。

  二人是一個娘胎裡出來的親兄弟,他們的娘胎很厲害,一共生了四個兒子,王樁和王直是老大和老二,後面還有一個五歲的弟弟,直到去年夏天,他娘不負眾望生下了老四,在太平村引起了一陣不小的轟動,連涇陽縣令都派了人下來,敲鑼打鼓獎給王家一貫錢,並將那位英雄母親請到衙門裡,專門召集了十裡八鄉的穩婆和大夫來聽取她的英雄事跡報告會,重點描述怎樣的體位和方法能增加生兒子的成功率,英雄母親毫不忸怩,講解得非常詳細,會場響起了一陣又一陣經久不息的掌聲……

  貞觀年間大唐人口稀缺,前隋戰亂平息未久,再加上李世民這些年東征西討,對東/突厥頻頻用兵,導致民間人口驟降,所以朝廷和官府一直以來是鼓勵百姓生育的,生得越多越好,甚至還有獎勵,比如王家兄弟的母親,官府便直接獎勵給她一貫錢,不僅如此,養四個兒子壓力不小,官府每年還給予一定的物質補貼。

  墮胎是絕對違法的,而且是罪大惡極,如果李素缺心眼在太平村開個無痛人流診所,大抵剛開張那天就會被涇陽縣衙的差役拿下,縣令大人會咬著牙親自動手將李素剮成一片一片的,在這個年代,縣令治下每年的人口增長率也是要記入吏部考核的,民間夫妻家的房事直接影響著官員的升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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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5-3-9 11:29 PM

第六章 王家損友

  王樁和王直一個十六歲,一個十四歲,跟李素的年紀大致相仿,三人也是從小玩到大的伙伴,關系很親密。

  好事干過不少,壞事也干得多,三個無所事事的少年,住在一個乏味無聊的小村子裡,今天見到的人和昨天前天見到的沒有任何區別,偶然來個走村的貨郎都能讓他們興奮半天,如此平靜的日子,如此不肯安靜的少年,除了干好事和干壞事,他們還能干什麼呢?

  王樁王直兄弟二人見到李素很親熱,一點也沒有普通人見面時你行禮我長揖的客氣,屬於那種拳打腳踢的親熱,不把人打得半死仿佛就顯現不出兄弟們感情多好似的。

  ——李素還是很希望他們客氣一點的,畢竟大家真的不太熟。

  兄弟二人一左一右架著李素的胳膊,不由分說便把他往外抬。

  「做甚咧?」李素不太情願的掙扎。

  「有好看的東西,晚點就看不到咧。」王樁笑得很神秘,那張生滿橫肉的臉頰被笑容擠得愈發扭曲難看。

  李素糾結的看著王樁那張丑臉,不忍地轉過頭去,不想再看到他,結果一轉頭,迎面而來王直那張更丑的臉……

  李素只好閉上眼,對這個丑陋的世界絕望了。

  不過王家兄弟的話還是引起了李素的好奇心,他很想知道他們所說的「好看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於是很配合地任他們架住自己的左右胳膊,如同綁赴刑場似的並排前行。

  村子西頭住的人比較少,那邊是荒山,坡地上雜草眾多,又是背陰之地,夏天蚊蟲繁多,冬天北風凜冽,所以村子裡基本沒什麼人願意住在那裡。

  一幢門扉破敗的木房子,房子是杉木所造,玄關和內堂很潦草地涂了一層桐油,有幾塊地方的桐油被磨穿了,看起來愈發破敗,陽光懶懶地透過窗櫺投射進來,灑在靜室的地板上,像一幅殘破的畫卷,處處瘡痍。

  「這是哪兒?」李素忍不住開口問道。

  王家兄弟驚愕地看著他:「這地方還是你帶我們來的,你忘了?」

  「我確實忘了……」李素苦笑。

  「這是楊寡婦家啊,半年前你帶我們來過。」

  李素呆了一下,笑容有點僵硬:「你們帶我來寡婦家是啥意思?」

  王樁咧嘴笑道:「楊寡婦兩年前死了男人,一直沒有再嫁的意思,前幾日官上來人咧,勸她再嫁,官上負責給她找個壯實男人,保證生三個白白胖胖的奶娃子,只要能生,衙門賞她兩貫錢,楊寡婦答應咧……」

  李素聽得滿頭霧水,挑了挑眉:「所以?」

  王樁怒其不爭用粗壯的手臂狠狠箍住李素的脖子,不由分說拖著他往房子後院走去,邊走邊道:「慫瓜皮,所以好看的東西以後看不著咧,還不抓緊機會!」

  「到底是什麼好看的東西?」

  「慫貨,莫出聲咧!」

  李素被王家兄弟一路架到後院廚房外,三人貓著腰悄悄靠近後門,湊上門縫,三雙眼睛徒然睜大,接著三人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門縫內有一具女人的胴體,白花花的,閃亮亮奪人雙目,手中握著一只葫蘆瓢,正一瓢一瓢往身上澆熱水,澆完便用手在身上搓,搓得嘎吱嘎吱響。

  畫面,光線,意境……簡直是一幅完美的唐女沐浴圖,如果畫面中的女主角腰身不是水牛那麼粗,雙臂贅肉沒有軟耷耷垂下來,寬闊的背部沒有像高山那麼巍峨,臀部也沒有像一只超級大號的大磨盤……的話,這幅畫面就真的完美了。

  李素忽然覺得胃中泛起了酸水,他是真的想吐了。

  「我的眼睛……啊!瞎了,瞎了!」李素顧不得暴露三人,忍不住大喊起來,扔下王家兄弟不管,獨自朝外飛奔而去。

  裡面傳來婦人驚懼的叫聲:「誰?」

  王樁憤憤地掃了一眼李素遠去的背影,又意猶未盡地使勁看了看寡婦的完美身材,遺憾地嘆口氣,拉著弟弟也跟著跑遠了。

  …………

  很生氣,很想殺人全家,特別是姓王的全家。

  王家兄弟盤坐在涇河河畔的石頭上,二人對視呵呵的淫笑,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顯然剛才看到的那一幕很合他們的胃口,唯一令人扼腕的是某個姓李的家伙打斷他們的偷窺。

  「哥,那婆姨屁股真大,又大又白,美滴很……」王直興奮地比劃著屁股的形狀。

  王樁連連點頭:「難怪官上派人來了好幾次勸她再嫁,屁股那麼大,好生養咧,半年就能生個娃……」

  顧不得鄙視這兩個毫無生理知識的混蛋,李素蹲在河邊恨恨地洗著眼睛。

  潔癖發作了,只覺得自己的眼睛剛剛看到了一大塊白花花的板油,油膩得渾身不舒服。

  洗了一會兒,李素終於覺得心裡舒服一點了,慢吞吞走過來。

  現在有件事很嚴重,必須馬上弄清楚,唐朝人的審美觀如果跟這倆貨高度一致的話,李素決定干脆揮刀割了進宮服侍李世民去……

  「你們覺得那婆姨好看?」李素瞪著他們道。

  兄弟二人一齊點頭,王樁鄙夷地看著他:「那麼好看的婆姨,全被你毀咧,你個瓜皮。」

  「全村老少都覺得那婆姨好看?」

  兄弟二人猶豫了,互視一眼,神情頗為惋惜,仿佛看到一顆蒙塵的明珠被人棄如敝履。

  「如果全村人都覺得她好看,楊寡婦何至於兩年都嫁不出去?」王樁憾然而嘆。

  李素長舒一口氣。

  太好了,李世民還沒來得及帶壞大唐的父老鄉親……

  情不自禁朝長安城方向拱了拱手,李素充滿誠意地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將來娶妻一定要娶個苗條的,老爹若敢叫他娶體重高於一百斤的婆姨,必割雞相脅,大家都不過了。

  至於眼前這倆貨……

  「李素,你變了!」王樁瞪著他,目光充滿了譴責。

  「我變什麼了?」

  「以前你最喜歡楊寡婦的,每次看見她就臉紅,半年前我們偷看楊寡婦洗澡,還是你帶的路……」

  李素:「…………」

  真想仰天噴出一口老血啊。

  身體的前任主人到底是個啥品位。

  …………

  三人在河邊無聊地坐了一陣,李素看著遠處西沉的夕陽,余暉灑在河面上,泛起一道道金色的光暈,村落裡升起了裊裊的炊煙,伴隨著幾聲狗吠雞叫,還有一兩聲老牛的長哞,微風帶著寒意掠過發鬢,冷冽中透著濃濃的生機。

  李素凝視著粼粼的河面,嘴角悄然勾出了一道弧線。

  哎呀,美滴很……

  一輩子就這麼平平淡淡活下去其實也挺不錯的,決定了,就這麼活。

  遠遠的,一位布履葛巾的老漢蹣跚行來,見到李素三人,老漢加快了腳步,走到三人面前,老漢二話不說,掄起巴掌就朝王樁後腦勺狠狠一抽。

  「慫貨,你弟在家渾身燙得嚇人,你好意思在外面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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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5-3-9 11:30 PM

第七章 天降橫禍

  老漢是村中宿老,德高望重那一類,在村裡很有權威,怎麼稱呼李素不大清楚,但老漢的一句話卻令王家兄弟變了臉色。

  「咋了麼?我弟咋了麼?老三還是老四?」王樁急得臉孔迅速泛了紅。

  這年頭醫學落後,小病小痛想痊愈都得一半靠湯藥一半看天意,王家兄弟不能不急。

  「老三,燒得厲害咧,身上還起了紅點點,下午犯了病,倆慫貨還不回去看看。」老漢怒其不爭,又狠狠抽了王家兄弟兩記。

  王樁和王直也不反抗,任老漢抽得過癮了,這才使勁跺了跺腳,顧不得和李素打招呼,拔腿便跑。

  老漢目光不善地瞪著李素,李素朝他干笑,急忙行禮:「這位……爺爺,小子也跟去看看,告辭告辭。」

  「滾!仨孬貨。」

  …………

  一路飛跑,李素喘著粗氣來到王家,卻發現王家院子外圍滿了人,村民們來了不少,人人面露驚懼之色,小心地對著王家院子指指點點。

  李素心頭一沉。

  來了這麼多人,又都露出這種表情,王家老三恐怕不是發燒感冒這麼簡單。

  院子外並排站了幾個村裡的壯漢,將王家院子和圍觀人群隔開,一位杵著拐杖的老者無比威嚴的朝圍觀人群不停揮著手。

  「散咧,都散咧!有啥好看?小心沾了病,想全村都死絕麼?」

  圍觀的鄉親愈加驚恐,人群又往後退了好幾步。

  王樁和王直比李素先到家,此刻卻被人死死拉住,兄弟倆不停掙扎想要沖進家裡,被老者一人一記拐杖打消停了。

  「進去找死嗎小混帳,老老實實待在外面,給你王家留個種。」

  王樁通紅的眼睛瞪著老者,帶著哭腔道:「我爹娘咋了麼?我弟咋了麼?」

  老者猶豫半晌,又掃了一圈圍觀的人群,這才緩緩道:「你弟染了天花……」

  嘩!

  圍觀的鄉親們猛地往後退了好幾丈,幾個膽小的婆姨馬上張大嘴嚎了起來,干嚎了兩聲便被自家男人一記耳光抽沒聲了。

  老者臉色陰沉地看著王樁,不知是向兄弟二人解釋還是向全村人解釋,接著道:「今早你娘帶你家老三到隔壁牛頭村串門,下午回來時你弟就不對咧,全身發燒,臉上身上長紅點,剛才牛頭村傳了消息過來,他們村裡二十多人染了天花,你弟怕是也染上咧……」

  王樁和王直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掙扎愈發激烈,王樁扯著嘶啞的嗓子吼道:「我爹呢?我娘呢?老四呢?爹,娘——」

  王家大屋裡,傳來一道頹喪的男聲:「老大老二你們莫嚎,離家裡遠一點,天花要人命咧,你娘碰過老三,我碰過你娘,老三回家後又逗了老四,我們四個都可能染了病,不能出門害了鄉親,你們沒事,幸好你們下午在外面玩,聽趙爺爺的話,別回這個家,回不得,給我們王家留個種,今就離開村子去投奔你姑丈,以後好好過日子咧……」

  「爹,娘——」王家兄弟哭嚎著,使出渾身力氣要掙脫出來沖進家,姓趙的老者大怒,一拐杖橫掃過去,將兄弟二人抽得一趔趄,怒道:「把這倆慫娃綁了!」

  王樁和王直很快被捆得結結實實,哭嚎不斷,趙老頭轉過身朝王家大屋喊道:「王家當家的,你們高義,不禍害鄉親,鄉親都記你們的大恩,以後你家的屋你家的地都傳給倆兄弟,年景再不好,村裡一人一把糧也把倆兄弟拉扯成人,將來他們娶婆姨生娃,村裡鄉親們包咧。」

  屋裡傳來哽咽的聲音:「謝趙叔和鄉親們恩義,我王家上下領了,家裡倆小子就拜托各位鄉親照料,小子皮得很,來年闖了禍惹了事,還請鄉親們多多擔待,來世做牛做馬報答。」

  趙老頭陰沉著臉,重重嘆了口氣,轉過身開始下令。

  「叫個腿快的去縣衙,跟官上說牛頭村和太平村有了瘟災,請官上趕緊派人來,再去長安城裡請兩位大夫,請人客氣一點,說實話,莫要誑騙,大夫願來就來,不願來莫強請,還有,各家當家的都把婆姨和娃子領回去,誰都不准亂跑串門,敢亂跑拾掇不死!各家輪流安排幾個人守在王家院外,誰敢接近往死裡抽。」

  老頭在村裡威望不小,說完後鄉親們紛紛將自家婆姨和孩子連打帶踹的領了回去,另外有幾個人拔腿便往村外跑,分別往涇陽縣衙和長安城而去。

  王樁和王直兩兄弟被人抬走,兄弟二人嚎啕大哭,他們直到此刻仍不敢相信一個貧窮卻溫馨的家就這麼突如其來的毀掉了。

  鳥獸散的人群裡,李素呆立不動,靜靜看著塵世裡最卑微的人們剛剛經歷過的生離死別,嘆息,憐憫,恐懼,淒然……各種各樣的表情裡,一家人的離別已成了定局。

  耳朵被人使勁揪了一下,接著屁股被人不輕不重踹了一腳。

  李素回過頭,卻見老爹李道正惡狠狠地盯著他。

  「慫瓜皮,還瓷楞著做甚?趕緊滾回家去,敢亂跑打斷你的腿!」

  李素指了指被人抬走的王樁和王直:「王家兄弟他們……」

  李道正陰沉著臉,抬眼瞥了一眼,嘆了口氣道:「王家兄弟先住你趙爺爺家,等瘟災過去再說,王家啊……算是毀了。」

  扭過頭又看了一眼王家大屋,聽著裡面傳來若有若無的哭泣聲,李道正目光清冷中透著幾許憐憫,像看著一座孤墳。

  ***********************************************************

  災難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降臨了。

  不到五日,天花很快傳染了涇陽縣五個村子,並且有繼續蔓延的趨勢。

  縣令急得跳腳,一邊請大夫一邊向朝廷奏報,涇陽縣離長安城只有六十多裡,瘟疫的消息四散,長安都城一百零八坊的百姓全部陷入恐慌之中,朝廷的動作很快,太醫署一位太醫令兩位太醫丞領著太醫署四十多位醫生,帶著滿車的藥材出城下鄉,同時金吾衛也派出了一位將軍領軍出城,將涇陽縣各村之間隔離開來,禁止任何人進出。

  比瘟疫更可怕的是恐慌和流言,它們比疾病更令人崩潰。

  涇陽縣各村鄉親害怕了,拖家帶口往村外逃難,逃到哪裡根本不在乎,重要的是離開魔鬼地獄般的家鄉,保住一家老小的命,哪怕當流民當乞丐也認了。

  村口被金吾衛的將士們牢牢看守著,村民們想出去根本行不通,領兵的將軍含著淚下令棍棒驅趕村民,縣令跪在將士們身後,邊哭邊向鄉親們磕頭賠罪,請村民各守其家,勿使瘟疫蔓延愈盛。

  痛苦的,感人的,悲傷的,無奈的,一幕幕在長安都城外上演著。災難像陽光下的鏡子,將人心照得雪亮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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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5-3-9 11:30 PM

第八章 妖孽橫生

  醫療落後的大唐,對疾病和瘟疫的控制是很無力的,很多時候要靠天意,靠運氣,甚至靠鬼神,每逢大災大變,皇帝只能領著大臣們祭天罪己,「諸罪即加於朕一身,勿傷百姓子民。」

  當天花蔓延到長安都城邊沿時,長安城的民心已然動蕩不安了,東西兩市商鋪關門歇業者十居其六七,坊間商戶和百姓紛紛帶著妻兒投奔外地親友,坊官武侯們好言盡勸,仍無法遏制百姓們對死亡的恐懼。

  商鋪歇業,工坊停工,城中賊盜劫掠之事頻發,糧價徒然高升……由天花引出的一系列連鎖反映越來越嚴重,李世民終於意識到這場瘟疫的可怕,連夜召集文武大臣於太極宮問對,三省六部官員通宵達旦,忙著處理一件又一件突發事件,整個朝廷陷入一片紊亂的繁忙中。

  …………

  李素被禁足了,不僅是他,全村都禁了足,鄉親們惶惶然守在自己的家裡,每家僅剩的一點點糧食用來維生,一家人圍坐在屋裡恐懼又警惕地環視著熟悉的周圍,仿佛在提防一個看不見的敵人的暗算,無援的絕望漸漸吞噬著原有的一切溫馨與美好。

  十年前,貞觀元年,東/突厥的頡利可汗領著十萬如狼似虎的草原將士連克大唐雄城無數,一直打到離長安城只有六十裡的涇陽縣,兵鋒直指大唐都城,毫無人性的東/突厥軍士在涇陽燒殺搶掠,男人被屠戮,婦人被凌辱。

  在那個最艱難困苦的時候,涇陽縣十裡八鄉的鄉親們也從未像如今這麼恐懼過,關中漢子和婆姨都是血性的,面對敵人近在咫尺的屠刀,漢子們扔下鋤頭入了府兵,婆姨們領著老小躲進了深山,男人們為保家國,女人們為保自家漢子一脈煙火,大家都豁出了性命,咬牙撐過了那次劫難。

  關中人永遠不害怕看得見的敵人,大家都是倆胳膊倆腿,一刀戮進胸膛噴出來的血也是同樣的紅色,然而,看不見的敵人呢?

  李素其實也很害怕,活了兩輩子不見得身體比別人強,染上天花該死還得死。

  李道正每天坐在門檻上,陰沉著臉注視著自家院外那一片空曠無垠的良田,眼看快開春了,麥子下種的時節越來越近,然而該死的瘟疫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蔓延開來,耽誤了春播,就算瘟疫過去了,這一年大家吃什麼?

  李素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腦海裡不停回響著王家爹娘絕望的哽咽,還有王樁王直被鄉親強行綁走時痛徹入骨的嘶吼,一幕幕灰暗的悲淒的畫面反復湧現,溫馨美好的田園生活被瘟疫全然毀殆。

  這不對,不應該是這樣。

  該死的瘟疫已嚴重破壞了李素打算在村裡平靜過完一生的計劃。

  意料之外的變數應該解決它,扭轉它,讓事態重新回到既定的軌道上來。

  上一世似乎在什麼電視頻道聽說過天花這東西,當時純粹以娛樂的心情隨便看看,過後便全然忘記了,該死的天花用什麼治來著?有個英國人怎麼就想出了一個辦法,似乎……用母牛?母牛的什麼?好像是某個很羞羞的地方,然後呢?

  零亂如麻的記憶被分拆成一個又一個不連貫的碎片,李素擰著眉竭盡全力的回憶,拼湊,想得頭都痛了,仍不得其果。

  院外一陣喧天的鑼鼓聲打斷了李素的回憶,李素睜開眼,從床榻上坐起身,心情有些慍怒。

  正想到關鍵時,誰在外面吵?這種時候還有心情敲鑼打鼓,作大死嗎?

  李道正匆匆沖進屋內,語氣興奮地催促:「慫娃快起來,村裡來和尚咧,快跟我去拜菩薩,拜了菩薩,瘟神就不敢禍害咱咧……」

  李素瞪大了眼睛,很無語。

  我一個活了兩輩子的人都辦不了天花,和尚念幾句經就能解決?民智啊,民智啊!

  李素哼了哼,正待拒絕老爹的盛情邀請,抬眼一看,老爹眼中殺機翻湧,藤條在老爹莊嚴的寶相外如降魔法器般若隱若現……

  李素忽然悟了,他覺得去拜拜菩薩也挺不錯的,至少比挨藤條的滋味好。

  *

  每逢時亂出妖孽,這話果然一點也不錯,和尚也是妖孽,趁火打劫的妖孽。

  三個光頭盤坐在土坪中間,垂頭敲著木魚,嘴裡喃喃不知念著哪一篇經文,嚴肅的神情透著幾許悲憫,為生靈向西天菩薩禱念求情。

  和尚背後跪了一大片,這幾日嚇得在家裡一步不敢動彈的男女老少全出來了,李素甚至看見了王樁王直兩兄弟,兩眼又紅又腫,神情木然地跪在鄉親們前方。

  李素心頭一酸,盡管只和他們接觸了一個下午,但他還是將王家兄弟當成了朋友。

  莫名來到這個年代,李素太孤單,太需要朋友了。

  「爹,王家咋樣了?」李素悄悄地問旁邊的李道正。

  屁股被踹了一腳,李道正壓低了聲音怒道:「拜菩薩要心誠!胡咧咧個啥!」

  沉默了一會兒,李道正忽然沉沉嘆道:「老三死咧,老四聽說也開始發燒了,他爹娘倒是沒事……」

  李素的心情愈發沉重,直起身看著前面木然拜佛的王家兄弟,背影是那麼的蕭瑟頹喪,連李素都能清晰的感覺到那種痛入骨髓的喪親之殤。

  拜佛的人群跟隨著和尚的動作,和尚叩首時大家跟著叩首,和尚念經時大家老老實實跪著不動,其間還夾雜著婆姨們壓抑的抽噎聲。

  不知跪了多久,和尚們終於站起身,長宣了一聲佛號,然後閉目不動。

  村中宿老趙爺爺立馬雙手捧上一個托盤,上面蓋著紅綢,和尚面無表情揭開紅綢,十來貫銅錢靜靜躺在托盤上。

  「村裡老少都湊過了,只剩這麼一點咧,願奉給師父們做香火……」

  「阿彌陀佛,施主錯了,出家人貪嗔皆消,要錢財何用?錢財是敬奉給菩薩的,是為積今生功德,是為消前世孽業。」一個泛著油光的微胖和尚義正嚴辭地糾正道。

  趙老頭連連點頭陪笑:「是是,老漢錯咧,是給菩薩的,給菩薩的……」

  「不是『給』,是『敬奉』!」和尚很認真的再次糾正,典型的輕微強迫症患者。

  「是是是。」

  胖和尚朝旁邊一斜眼,另一名矮和尚立時將托盤接了過來。

  錢財落袋,現在到了的時候了。

  胖和尚垂頭默誦了幾句經文,然後指著前面神台上堆滿了香灰的香爐道:「貧僧師兄弟三人不畏瘟災,不辭勞苦,更耗盡畢生功法為太平村民祈福請壽,這爐香灰已被我師兄弟功法加持,趙施主可分予村民鄉親們,和水拌勻服下,天花之禍,五日可消。」

  趙老頭大喜,連連道謝,身後村民們哭著向和尚們磕頭,一幅僧俗魚水一家親的溫馨畫面。

  滿坪村民磕頭道謝之時,李素趁老爹不注意,悄悄退出了跪拜的人群,閃身躲到一個草垛後面,聽著三個和尚妖言惑眾,李素重重發出一聲怒哼。

  「哼!」

  很奇怪,草垛叢裡居然有回音……

  前世北京天壇皇穹宇的圍牆是著名的回音壁,難道關中漢子堆草垛無意中也造出了回音壁?

  「哼!」李素又哼了一聲,純實驗性質。

  「哼!」

  神同步……

  難道菩薩顯靈了?見有凡人不爽他,於是特意下凡來報復他,其報復的方式就是反哼回去?

  哪位菩薩這麼無聊……

  李素順著聲音尋去,繞過兩堆草垛後,終於看見了這位無聊的菩薩——也許不是菩薩,至少菩薩不會束發盤髻,不會戴一頂扁平的混元帽,更不會穿一身青藍色的道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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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5-3-9 11:32 PM

第九章 試治天花(上)

  竟然是位道士……

  李素瞬間明白了,道士哼的不是他,而是和尚,佛與道永遠是宿敵,大家干的都是蠱惑人心騙香火錢的技術工種,工種相同自然是競爭關系,世上的傻子就那麼多,你騙了一個,就意味著我的鍋裡少一個,焉能不為宿敵?

  眼前這位道士扮相還是很不錯的,慈眉善目,滿頭銀發,雖滿臉皺紋卻仍紅光滿面,顯然保養得很好,此刻道士怒容滿面,眼睛瞪著坪裡那三位正在給村民消災灌香灰水的和尚,顯然他的怒氣並非沖李素而來。

  李素楞了一下,他不太明白道士發怒的原因,是因為和尚愚弄村民,還是……和尚搶了他的生意?

  對宗教,李素向來敬而遠之,這類人招惹不起,佛與道都一樣。

  於是李素遠遠地朝老道士行了一禮,算是打過招呼,接著又潛回坪裡。

  和尚的消災工作已進行到尾聲,不少村民領到了一小撮香灰,畢恭畢敬如同捧著祖宗牌位似的將它捧回家去,臉上紛紛洋溢著喜悅的笑容,似乎消彌天花之禍只在彈指之間。

  李素無法指責他們的愚昧,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自己和他們一樣從小生活在這個封閉的小村裡,沒讀過書沒受過教育,老一輩人整天說一些神神怪怪的傳說或經歷,拜菩薩時自己怕是表現得比他們更虔誠,領到香灰後比他們喝得更干淨。

  人群三三兩兩散去,王樁和王直倆兄弟仍木然地站在坪中,眼中露出少年郎不該有的迷茫和悲傷。

  李素上前拍了拍他們的肩膀,王家兄弟看著他,眼圈又紅了。

  「老三去了,你們節哀,不管怎麼說,日子總還要過下去。」

  王家兄弟沉默點頭。

  「現在有空沒?你們跟我走一趟。」李素接著道。

  「去哪兒?」

  李素沒回話,朝倆兄弟打了個手勢,倆兄弟默默跟上。

  三人繞過坪邊的草垛,李素徑自在前面走,邊走邊道:「你們相信我嗎?」

  「信。」王家兄弟異口同聲,大家是發小,信任是完全無保留的。

  李素斟酌了一下,語速放得很慢,說出的每個字似乎都像承諾一般很用力。

  「可能……我是說『可能』,我有辦法對付天花,別信和尚,給你們的香灰除了拉肚子,基本管不了別的事。」

  王家兄弟還沒表態,草垛旁又傳來一道驚疑的聲音。

  「咦?」

  李素朝旁邊瞥了一眼,又是那個老道士,顯然他剛才聽到了自己的話,一雙慈目充滿驚訝和懷疑的盯著李素。

  李素沒理他,帶著倆兄弟繼續往前走。

  「李素,你說真的?真的能治天花?」王樁忽然從後面死死拽住了李素的胳膊,拽得很用力,李素的胳膊頓時感到一陣鑽心的痛,抬眼慍怒地瞪著王樁,卻見兩兄弟臉頰不知何時布滿了淚水。

  李素嘆道:「我說的是『可能』,這事我不能承諾,但應該值得試一試。」

  老道士三兩步奔到李素跟前,道:「小娃娃,你莫誑人,真能治天花?」

  李素有點不耐煩了,這些人都什麼毛病,耳朵自動過濾他們不想聽到的關鍵詞,這樣下去大家怎麼溝通?

  斜著眼瞥了一下老道士,李素朝他行了個純粹的晚輩禮,然後領著王家兄弟繼續走,至於老道士的問題,李素選擇了無視。

  對陌生人,李素有著非同一般的戒備心。

  老道士心胸很豁達,見李素冷淡以對,也不生氣,微微一笑,捋了捋頜下飄逸的白須,不急不徐地跟在李素三人後面。

  李素有點煩了,又發作不得。

  這年頭對「尊老」倆字還是很看重的,敢對老年人不尊敬,周圍的人將會自動把他劃入「敗類」那一類,而且很難翻身。

  …………

  「李素,我家老三死咧,老四也快不行咧,你真能治天花嗎?真能治嗎?真能治嗎?」王樁一路上不停的問,語氣很急促,而且帶著哭腔,翻來覆去的只問這一句,仿佛中了一種名叫「復讀機」的天下奇毒。

  老道士一直跟在李素後面三丈遠,不慌不亂如閒庭信步,看來他對李素的好奇心不小。

  俗話說好奇心害死貓,也不知道老道士怎麼活到這把年紀的……

  一行人往村東頭走了一柱香時辰,李素忽然停下,道:「你知道哪家有牛嗎?母牛。」

  王家兄弟楞住了,沉默許久,王樁臉色有點難看:「兄弟莫鬧,這都什麼時候了……再說牛那麼大,私下宰了官上要問罪咧,過些日子瘟災過了,我們給你偷條狗宰了吃……」

  李素氣得踹了他一腳:「這種時候我跟你說吃牛肉的事嗎?母牛!我要一頭正在患天花的母牛!找不出這頭牛,天花沒法治!」

  王樁挨了一腳立馬變聰明了,脫口道:「胡家!胡家有頭牛病咧,不曉得是不是患了天花……」

  「走,去胡家。」

  *

  胡家大門緊閉,門口兩尊石獅子也跟得了天花似的愈發沒精神。

  敲門,半天沒人開,裡面傳來胡管家不滿的嚷嚷聲:「都甚時候咧,還在外面跑,胡家不迎客,莫把天花傳進來,滾滾滾!」

  很不友好,但可以理解,災難來臨時每個人都是脆弱的。

  同時李素也希望胡家能理解他,因為他還是打算進胡家的門,哪怕進門的手段不怎麼光明正大。

  正門不能進,只好走側門,側門更方便,大戶人家的牛圈一般都是設在後院的。

  眾人繞到胡家的側門,門上一把如意鐵鎖,冷冷地扣在門環上。

  李素為難了,下意識瞧了瞧一直跟著他們的老道士。

  「這位……道士爺爺,會撬鎖嗎?」李素行禮,陪笑。

  老道士呆了呆,然後搖頭。

  「會穿牆術嗎?」

  老道士連頭都懶得搖了,老臉微微發紅,不知是羞愧還是醞釀怒火。

  「會畫破門符嗎?」

  老道士:「…………」

  「會飛嗎?」

  「…………」

  李素的臉色有點不好看了,活到這把年紀,老道士難道沒有反省過自我價值何在?夜深人靜之時不覺得空虛,覺得冷嗎?

  李素斜睨了老道士一眼,再沒說一句話,路邊折了一根草莖,塞進鎖眼裡,開始撬鎖。

  老道士氣得渾身直顫,雖然李素這豎子什麼都沒說,但最後看他的眼神分明像在看一個廢物,而且是老廢物。

  「慫瓜,給老道爬開!」老道士搶身而上,一把推開李素,然後抬腿朝著胡家側門狠狠一踹……

  轟!

  側門被踹開,奄奄一息地橫在一邊。

  巨大的聲響驚動了胡家人,胡管家氣急敗壞聞聲而至。

  「誰?誰破我家的門,想吃官司麼?」

  老道士狠狠甩了一下袍袖,挺起胸道:「貧道,孫思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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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5-3-17 12:15 AM

第十章 試治天花(下)

    「貧道,孫思邈!」

    話音剛落,後院裡頓時一片膝蓋中箭的聲音,撲通撲通幾下,胡家的管家和僕役跪了一地,連王家兄弟也跪下了。

    「孫老神仙!真是孫老神仙!」胡管家呆滯到驚喜,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孫思邈,目光很狂熱,狂熱程度無異於赤手活擒了一只野生原生態奧特曼……

    李素沒跪,不過他也驚呆了。

    藥王孫思邈?沒想到在貞觀年間遇到的第一位名人竟然是他!

    很顯然,這位絕非騙財的老神棍,更不是一無是處的老廢物,這是一位名不虛傳的老神仙,傳說活到了一百零二歲的人瑞,更令人敬仰的是他的為人和醫德,以及高超的醫術和淡泊名利的胸懷。

    李素呆呆地看著孫思邈,這一刻他也有跪下的沖動,跪下求老神仙保佑他……發財?

    院子裡跪滿一地,孫思邈神情不善,朝李素重重哼了一聲,顯然對李素這豎子很不滿,然後板著臉,朝院裡跪拜的眾人道:「跪什麼跪,都起來,起來!見人就跪,哪裡學來的毛病。」

    指了指敬畏到極點的胡管家,孫思邈道:「你家有病牛?」

    胡管家愈發高山仰止:「老神仙普度眾生,連畜生也度上了,實在是功德無量……」

    「閉嘴,貧道只醫人,不懂醫獸,這個慫娃說他會,你問他去。」

    「啊?」胡管家目光很快轉移到李素身上,明顯由崇敬變為懷疑:「李家小子,你又想做甚?」

    李素瞥了孫思邈一眼,苦笑道:「今日與王家兄弟說起天花之事,順嘴胡說了幾句,沒想到這位道士爺爺聽到了,於是……」

    孫思邈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人命關天的時候了,還扯這些廢話做甚?趕緊把你家病牛牽出來,快點!」

    胡管家直著眼在孫思邈和李素身上游移許久,終於決定順從老神仙的話,轉過身牽牛去了。

    李素橫移了幾步,走到孫思邈身邊,朝他施了一禮,陪笑道:「小子有眼不識泰山,剛才得罪了老神仙,還請老神仙莫與小子計較……」

    孫思邈哼了哼:「罷了,貧道與你這小娃子計較做甚?只要你真對天花有辦法,貧道便代天下蒼生給你磕頭又如何?」

    「不敢不敢,老神仙折煞小子了……話說,老神仙您只順耳聽到小子胡說幾句便如此相信小子?」

    孫思邈氣笑了:「你一嘴上無毛的慫娃,何德何能讓貧道信你?實在是貧道對這天花束手無策,病急亂投醫了,你說有辦法貧道便姑且跟來瞧瞧,跟了你一路你以為貧道很閒?」

    李素咧嘴干笑兩聲,這時胡管家已牽著一頭牛慢悠悠的過來了。

    牛的精神看起來不大好,懶洋洋的耷拉著腦袋,嘴裡不停咀嚼著什麼,一雙大眼掃了掃眾人,又毫無興趣地垂下頭。

    李素蹲下身,看了看牛的腹部,嗯,果然是母牛,而且乳頭處長了幾塊瘡斑,都已經發了膿,黃黃的,有點惡心,確實是一頭患了天花的母牛。

    孫思邈也在李素身邊蹲下,斜眼瞥著李素:「小娃娃,你說說,怎樣用母牛治天花?」

    李素苦笑道:「老神仙,小子從始至終沒說過一定能治,只是試一試而已,瘟疫已如此嚴重,豈小子一人之力能為?」

    孫思邈點點頭:「倒也是實話,雖是少年郎,也不算狂妄,且說說,你打算如何試?」

    李素指著母牛的乳頭周圍那幾塊發了膿的瘡斑,道:「這頭牛也患了天花,但是牛的抗體和免疫力比咱們人類要強很多,雖然天花都是同樣的,但牛經過自身的抵抗和免疫之後,已能產生一定的免疫能力,所以天花對人來說是至死之疾,但對牛來說,卻鮮見死亡……」

    孫思邈一臉茫然,茫然中甚至帶著幾分……羞愧?

    好多聽不懂的新詞兒,但是……好厲害的樣子。

    孫思邈對學問,特別是對醫學上的學問很較真,聞言抬頭看著胡管家,問道:「這頭牛病了多久?症狀如何?」

    胡管家一直用怪異的眼神看著李素,他可以說是看著李素長大,然而此刻李素這種高深淵博的模樣,卻從未見過,這小子的性情……似乎比以往大不一樣。

    見老神仙垂問,胡管家急忙恭敬地道:「病了十來天咧,沒啥別的,就是沒精神,吃得也少,十裡八鄉很難找到獸醫,主家打算再過十來天便報備官上把它宰咧。」

    孫思邈點點頭,沒再理胡管家,繼續觀察那頭病牛。

    李素指著母牛的乳頭處接著道:「咱們人身上若是哪裡潰爛了,便有發膿的現象,待到膿瘡拔除,潰爛的那塊地方也會慢慢痊愈,其實畜生也一樣,老神仙請看,這頭牛的乳頭處正在發膿,正是體內免疫系統抵抗病毒的結果,經過牛身體內的抵抗後,發出的膿汁裡面帶有天花病毒,但又跟天花病毒不一樣,因為膿汁裡面還有抵抗天花病毒的抗體,小子要的,就是這膿汁,它很重要,把它涂在人的傷口上,不但可以預防天花,而且還可以治……治……」

    李素說著說著,語速越來越慢,臉色卻不由自主地蒼白起來。

    他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前世對天花了解得太少,因為那時天花已基本絕跡,現代人沒有誰刻意記得這種已絕跡的病,只聽說種牛痘有效,但究竟是能治還是只能預防,李素真的不清楚,直到此刻看到病牛,前世那些零碎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漸漸拼湊出一個連貫的整體,這時他才驚覺,種牛痘只能針對還未染上天花的健康人群,卻救不了已出現天花症狀的病人。

    蒼白的臉上,一顆顆冷汗緩緩滑落,李素只覺得自己辜負了王家兄弟,辜負了王家老四。

    所有人的目光仍投注在李素身上,孫思邈拍了拍他的肩,不滿地道:「繼續說呀,發什麼楞!」

    一旁站著的王樁王直急得直跺腳,眾人包括胡管家都情不自禁催促起來。

    良久,李素站起身,眼圈微微發紅,轉頭看著王家兄弟,忽然朝二人鞠了一躬。

    「對不起,我只能保證讓未染上天花的人此生不會再染,但已經染上天花的,我沒有辦法,對不起,我只能救你爹娘,救不了老四。」

    王家兄弟懵了,眼淚如泉般湧出,王直年紀小些,索性咧開大嘴嚎啕哭了起來。

    王樁是老大,此刻雖心痛,卻也決絕,用袖子使勁擦了一把眼淚,重重地道:「老四命不好,我們認了,這種時候能救一個是一個,求你想辦法救救我爹娘,我爹娘還沒有染上天花,他們還有救,只要爹娘活著,這個家毀不了。」

    一旁的孫思邈神情卻激動起來,多年行醫濟世,對生死早已淡漠,他關注的是另一個重點。

    「小娃娃,你莫誑貧道,未染上天花的果真有辦法讓他們一生不染?是真的嗎?」

    李素心亂如麻,敷衍般點點頭。

    孫思邈點頭:「死生之大事,任何治法皆須病理辨證,檢驗之後才能對症下藥,我等且為天下蒼生一試,若是有效……」

    孫思邈頓了頓,看著李素道:「若是有效,小娃娃,你可受天下蒼生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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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5-3-17 12:40 AM

第十一章 活體實驗

  「受天下蒼生一拜」,這是個很嚇人的話題,拋卻知識產權之類的不提,李素所做的只不過是將牛身上的膿涂到人身上而已,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都能受天下蒼生一拜,可見唐朝的人才多麼的匱乏。

  孫思邈是個很謹慎的人,臨床實驗是必須有的,李素對這種嚴謹的科學態度表示贊賞,至於誰有膽子當實驗品……反正李素沒這膽子,盡管理論是他提出來的,但,牛身上的膿汁多髒多惡心啊,李素決定不動聲色,看有沒有傻子跳出來當活體實驗品。

  「我先來!」王家兄弟異口同聲,王樁動作飛快沖進胡家後院廚房拎了把菜刀,挽起袖子揚起刀,那決絕的眼神和凌厲的刀勢,似乎有把自己胳膊剁下來的架勢,王直神情遺憾且豔羨,為自己慢哥哥一步而扼腕嘆息。

  「住手!你想自殘啊瓜皮,只要往手臂上輕輕劃一下,出血就行,用那麼大的勁做甚?」李素趕緊阻止了他,順便朝王樁的屁股上狠踹了一腳。

  孫思邈沒吱聲,目光仍帶著些許懷疑的瞥著李素。

  很顯然,老神仙沒打算當活體實驗品,畢竟大家不算太熟,孫思邈也沒偉大到把自己的老命交代在陌生人的幾句話裡,一個活到快八十歲的老人家,別的本事或許稀松,但保命的本事一定很精湛,否則也活不到這把年紀。

  王樁遲疑了片刻,似乎對不能剁下胳膊有些不滿,擔心做事不用力會降低成功率,猶豫之後還是決定聽李素的話,暫時放過自己的胳膊一馬。

  一刀劃過,粗糙黝黑的胳膊頓時冒出了殷紅的血液,這一刀還是劃得有點重,鮮血如泉水般汩汩直流,王樁滿不在乎地齜牙,非常英勇地挺起胸,顯示自己是條好漢。

  李素看得直皺眉,那把菜刀洗都沒洗就往自己身上劃,真髒……過幾日王樁費盡辛苦戰勝了天花,結果莫名其妙死於破傷風,墓志銘上該如何寫才能為這個冤死的少年留點面子不至於貽笑千古?

  胡管家和一眾下人將母牛死死摁住,不讓它掙扎,李素呆立院中不動,朝王直挑挑了眉,示意他去擠膿汁,反正這種事李素不願意干。

  十五歲正是知而慕少艾的年華,偷看寡/婦洗澡倒也罷了,再去蹲別人家的牛棚,對一頭無辜而純潔的母牛動手動腳,在它的乳/頭上擠來擠去做各種猥瑣的動作……這話傳出去不知會惡心李素多少年。

  王直無所謂,很快取了一點膿汁出來,按李素的吩咐,將膿汁小心而緩慢的涂抹在王樁胳膊的傷口上。

  孫思邈一直靜靜的看著,花白的眉毛皺得緊緊的,不知在思索什麼。

  等到王直做完這一切,孫思邈沉聲道:「小娃娃,這就完咧?」

  「完了,接下來等臨床反應便是。」

  「臨床反應?嗯,倒也貼切,會有啥反應?」

  「四五日內,會有發燒,頭暈,身上長紅點等反應,跟天花的症狀一樣,但程度很輕,而且絕不致命,四五日後症狀全消,那時王樁身上便有了天花抗體,這一輩子也不會染上天花了……」

  孫思邈的目光露出幾分興奮:「果真如此?小娃娃,人命關天的大事,你不可胡說。」

  李素無奈地看著他:「老神仙,這是積功德的事,小子敢開玩笑嗎?」

  孫思邈仔細觀察了一下王樁的傷口,點點頭:「四五日後若是這小娃娃平安無事,這事算是成功一大半了……」

  「小子對結果很有信心,現在難的是牛痘的接種問題,要搜集十裡八鄉所有患了天花的母牛,以及勸說鄉親們接種牛痘,這些事小子可做不來,只能仰仗老神仙了。」

  孫思邈仔細觀察著傷口,漫不經心揮了揮手:「這些都是小事,太醫署的太醫令劉神威是貧道的徒弟,貧道讓他上奏朝廷,請陛下下旨調用長安城附近的病牛,此事動用官府的力量後,行之並不難。」

  很好,李素放心了。

  他不介意解救勞苦大眾,前提是別讓自己太操勞。

  做完了這一切,李素在胡家後院洗手,一遍又一遍的洗,洗得很仔細,連指甲縫都不放過,胡管家默默在身後注視著他,臉頰直抽抽,不知在心疼胡家的水還是嫌棄這慫娃的潔癖。

  所有人都盯著李素,事情雖然做完了,但大家心裡仍不踏實,畢竟一個黃口小兒說的話,可信度實在低得不可想象。

  李素沒管別人什麼想法,仍低著頭仔細的洗手,洗得差不多了,舉起自己的雙手朝著陽光……開始鑑賞。

  白淨,嫩滑,修長,如白璧般無暇……這注定是一雙要發財的手啊。

  李素靜靜看著自己的手,痴了。所有人都在背後靜靜看著李素自戀,也痴了。

  不知過了多久,李素終於在自戀中清醒,目光仍未離開自己的手,嘴裡卻道:「王直,回去後把你家的窗門都打開,讓家裡空氣流通,被褥枕頭什麼的都拆下來洗洗換換,別亂給老四用藥,天花致命,但不是絕症,仍有一定的存活率,碰碰運氣說不定你家老四還有救,只不過以後臉上可能會有很多麻子,更壞一點說不定會失明,痴呆,癱瘓等等,總之,盡人事聽天命吧,活著比什麼都好。」

  李素說完將王直扯過來,掀起他的衣衫內面擦手,然後朝孫思邈等眾人行了一禮,轉身便走……

  孫思邈捋了捋白須,又看看李素,急走幾步和李素並排而行。

  「小娃子,貧道還未曾問你大名。」

  李素急忙行禮:「小子姓李,名素,太平村的村民。」

  「李素……貧道記住你了,小娃子,跟貧道仔細說說,啥叫『抗體』?啥叫『免疫力』?」

  「…………」

  ********************************************************

  王樁被孫老神仙暫時隔離了,孫思邈放話出來,這幾日要與王樁同吃同睡,日夜觀察他的症狀,若是真如李素所言,此法確能預防天花,老神仙將向朝廷全力舉薦推行。

  王樁答應了,李素覺得他樂觀得過早了點,換了李素肯定不敢答應,跟一位醫學痴迷者同吃同睡,更何況自己還是活體實驗品,就不怕老神仙研究得太過投入,一時興起半夜把他解剖了?

  事態按李素計劃的那樣緩緩推行,李素感覺到這場禍及關中的瘟疫正在被自己慢慢扭轉,一切都在緩慢地回到最初的軌道上。

  不過有些事情還是超出了李素的意料。

  王樁被孫思邈隔離,老二王直卻偷偷回了家,二話不說朝爹娘的胳膊上劃了一刀,爹娘大驚,待到王直將在胡家偷偷截留下來的牛痘給爹娘種上後,爹娘二話不說又把王直抽得奄奄一息,等待孫老神仙搶救……

  …………

  第二天開始,王樁果然開始發燒,身上長出了紅點,五日後,王樁體溫恢復正常,身上的紅點也漸漸消去。

  孫思邈又驚又喜,急忙開始第二階段臨床實驗,征得王樁同意後,將他和幾位天花病人居於一室,每日同吃同喝同睡。

  十日後,孫思邈向胡家借了一輛馬車,又向胡家借用了一名家僕,帶著他的親筆信匆匆向涇陽縣衙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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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5-3-17 12:43 AM

第十二章  上達天聽

  李素從來不是悲天憫人的高尚者,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樣,有善良的一面,也有卑鄙的一面,心中從來不懷大慈悲,更沒膽子做大奸大惡之事,有好處就上,見勢不妙便溜,做了一件小壞事後總會給行乞的乞丐賞幾塊錢,然後一廂情願認為善惡抵消不增不減,老天爺已原諒自己了,從來也不管老天爺是什麼感受。

  在前世,他普通得就像一粒塵埃。

  解決天花對他來說跟慈悲沒有太大關系,「慈悲」二字是給和尚准備的,李素做不到那麼超然。或許心裡對鄉親們隱隱也有那麼一絲悲憫,主要卻是為了王家兄弟和自己,這個年代對他來說太陌生了,王家兄弟已是他僅有的朋友,他不想失去朋友,如此而已。

  李素只是李素,李素不是白求恩。

  …………

  長安城,太極宮,甘露殿。

  一位穿著明黃便袍,頭未著冠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空曠的大殿方榻上,花白的頭發挽成一個很精致的發髻,再用一根碧玉簪固定住,腰間系著一根九龍玉帶,玉帶由許多大小規格相同的白玉鑲嵌成九條龍紋,腳底踩著一雙明黃色的軟底靴,其人身高約五尺,體態魁梧,肩寬腰圓,面色略黑,雙目生威,額頭和眼角堆擠出幾條皺紋,厚薄適中的嘴唇緊緊抿著,他靜靜地坐在空無一人的大殿內,面無表情地看著矮幾上一堆零亂的奏疏。

  此人正是歷經百戰終成帝業,並一手開創出貞觀之治的千古一帝,李世民。

  大唐皇帝李世民五天沒睡過一個好覺了。此時夜深,往常時候李世民早已安寢,然而這幾日關中地區噩耗頻頻,令他徹夜難寐。

  看似不起眼的小小瘟疫,誰都不曾料想竟蔓延得如此之快,快到朝廷甚至來不及做准備,它已席卷了長安城外十幾個村莊,今日尚書左僕射房喬上奏,稱天花蔓延之勢愈烈,長安城外涇陽縣已有八百余人因天花而亡,更壞的消息是,天花已滲透進了長安城內,今日城內長樂坊坊官上報,坊內有三戶百姓人家莫名發燒,經診斷後已確定染上了天花。

  此消息迅速在長安城中擴散,城內官員百姓人心惶惶,動蕩不安,繁華似錦的都城長安如今家家閉戶,商鋪歇業,街上空寂無人,出城逃瘟避難者數不勝數。

  李世民現在心亂如麻。

  瘟疫不僅僅是瘟疫,當它嚴重到脫離君臣掌控時,它便是大唐皇權不共戴天的敵人,它帶來的不僅僅是百姓的死亡,也給這清平盛世帶來毀滅性的連鎖反應,百姓連家門都不敢出了,何人做工?何人種地?何人經商?當百姓們失去了安逸平穩的生活,誰還會頌揚皇帝的恩德?

  更令李世民火冒三丈的是,街頭坊間已有了一些惡意的聲音,說是天子不修德故而惹怒上天,引來天罰,加罪於無辜百姓。

  坊間長舌之人的流言沒敢說透,但全大唐的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大唐武德九年六月,李世民發起玄武門兵變,弒殺手足兄弟,逼迫父親李淵退位讓賢,以幼弒長,以子篡父,江山得來本就名不正言不順,說來也是命背,李世民登基後,大唐幾乎年年天災不斷,民間惡意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李世民以聖明仁德天子自居,對那些惡意的流言只能暗怒在心,也不敢動輒殺戮。

  這一次的天花瘟疫亦是如此,當瘟疫蔓延愈烈之時,坊間果然又老調重彈,天子得位不正,虧欠德行,卻連累大唐億萬無辜百姓受苦雲雲……

  甘露殿內,李世民心不在焉地翻閱著奏疏,心情卻無比紛亂煩躁。

  天花!天花!

  造反可以鎮壓,洪災可以修堤,大旱可以挖井,然而,怎麼偏偏是這該死的天花!全天下的大夫醫者皆束手無策,朕能如何?

  刀劍和皇威已失去作用,李世民忽然覺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襲上心頭。

  急促的腳步聲在深夜的殿外長廊上回蕩,李世民心頭愈發沉重,仿佛壓了一塊重石般喘不過氣來。

  深夜裡,如此急促的腳步,往往意味著又一樁禍事發生。

  這幾日心中承受了巨大的壓力,李世民只覺得自己快崩潰了,聽到腳步聲,心中的怒火徒然直沖腦門。

  殿門外,一道戰戰兢兢的身影跪下,卻是一名宦官。

  「啟奏陛下,尚書省急奏……」

  李世民爆發了,狠狠拍了一下身前的矮幾,大怒道:「又是哪裡出了禍事?每日不是瘟疫就是急奏,朕的大唐難道天人共譴,竟無一可取乎?」

  「滾!給朕滾遠!今日朕一個字都不想聽了!」

  宦官嚇得身如篩糠般抖了起來,額頭汗珠滾滾而落,心念電轉,壯起膽子道:「陛……陛下,這份急奏不,不是壞消息,是好事呀……」

  「好事朕也不想……慢著,好事?什麼好事?」李世民回過神了,眼中緩緩升起一縷希望的光芒。

  「陛下,尚書省接到涇陽縣令急報,言稱孫思邈孫老神仙已在太平村找到了一位能克制天花之人……」

  「什麼?」李世民呆立片刻,隨即面露狂喜,當下顧不得君王儀態,三兩步跑到宦官面前,面目猙獰地瞪著宦官:「再說一次!孫思邈找到克制天花的法子了?」

  「陛……陛下,不是孫老神仙發現的,而是涇陽縣治下太平村的一位村民發現的,孫老神仙親自驗證過,此法對天花有效,可使未染上天花者一生不染此瘟病……」

  李世民喜悅的神情漸漸古怪起來:「孫老神仙都未能找到克制之法,卻被太平村的一個村民找到了?」

  「正是,此村民姓李,名素,涇陽縣令奏報上說,孫老神仙對此子多有褒揚之辭……」

  李世民渾不在意地揮揮手,多日陰霾的心情此刻終於放晴,至於李素是什麼人,對一位掌控千萬子民的皇帝來說,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都城長安的動蕩人心終於可以安定了,朝堂和民間種種不利的傳言可以平息了,而他的皇位也重新穩固了。

  一個籍籍無名的村民,解決了李唐帝國一次大危機,挽救了關中萬千子民,是大功德,也是大喜。

  「國之大喜,焉能不論功而賞?下旨,召三省六部官員立刻入宮朝會,孫思邈心憂社稷,以老邁之身親赴疫區,解萬民於倒懸,雖無功卻有勞,老神仙曾經三辭為官,朕不勉強,賜萬金,帛百匹,涇陽縣太平村村民李……李……」

  宦官小心翼翼地提醒:「李素。」

  「李素為我大唐立此大功,此功非爵而不能賞也,欽封涇陽縣子……」李世民神情興奮,滔滔不絕,語速快如連珠炮。

  宦官面頰抽搐幾下,見李世民興奮得不能自已,宦官欲言又止,躬身應是。

  李世民心細如發,發現宦官神情不對,頓時停下來,皺眉看著他:「你有話說?」

  「奴婢不敢,奴婢無話。」

  「賜爾無罪,快說。」

  宦官冷汗潸潸,猶豫片刻,終於道:「啟奏陛下,那太平村的李素,今年才十五歲……」

  李世民睜大了眼睛,吃驚地道:「十五歲?這……竟有這等本事?」

  隨即李世民很快明白了宦官的意思,嘆了口氣,神情不知是遺憾還是喜悅,苦笑搖頭道:「英雄出少年啊,朕老了……十五歲,尚未行冠禮,封爵殊為不妥,怕是朝中非議頗多,少年成名,木秀於林,封爵是害了他,改一下旨意吧,特擢李素為太醫署醫正,專授克治天花之法,另賜萬金,良田二十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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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5-3-17 09:25 AM

第十三章 藥王問道

  孫思邈留在了太平村。

  對孫老神仙的決定,李素表示很……嫌棄?

  他越來越覺得這位仙風道骨的老道長很煩人,好像路邊撿到了金子似的,一個勁的圍著這塊金子轉悠,而且態度很霸道,規定他提問題時金子必須回答他,否則便是不尊老,不禮貌。

  勿用置疑,李素就是那坨被他撿到的金子,實在是時乖命蹇,點背不能怪社會……

  由此可見,和尚和道士果然惹不起,李素就是一個典型的惹到他們的下場。

  陽光很舒服,唐朝的空氣比前世不知好了多少倍,李素和孫思邈慢慢走在鄉間的田埂上,清新自然的空氣裡,飄散著一絲淡淡的人間煙火氣。

  這麼好的天氣,實在應該坐在院子裡,泡上一壺茶,捧著一本書,舒舒服服地享受冬日裡難得一見的和煦陽光,而不是跟一個快飛升的老頭扯一些無聊至極的閒話。

  然而,孫思邈似乎很認真,未將二人之間的話題當成閒聊,李素每回答一句,孫思邈總要沉默片刻,嘴唇喃喃蠕動,好像將他的每句話背下來似的。

  「『細胞』此物……貧道聞所未聞,呵呵,小娃娃,莫非你故意捏造出來誑騙貧道的?」孫思邈捋著飄逸的白須,笑得仙氣繚繞。

  「小子確實在胡說八道,老神仙莫往心裡去,村西頭還有兩戶人家要種牛痘,老神仙,他們需要你……」李素的目光充滿了哀求,哀求老神仙放過他,干什麼都好。

  類似把他支遠趕走的明示暗示,李素大概說了七八次,每次都被老神仙輕松推回來,很神奇,唐朝可能已經有了太極拳。

  果然,孫思邈漫不經心地揮揮手:「無妨無妨,太醫署在太平村派駐了四位大夫,種牛痘這麼簡單的事,用不著貧道親自出手……」

  伸出仙腿,老神仙不輕不重踹了李素一腳:「問你怎麼不答話?小小年紀沒個禮數,不是敷衍以對便是揣著把貧道趕跑的心思,肚裡裝著濟世蒼生的好貨就趕緊全拿出來,今生修好功德,下世投個好胎,藏著掖著怎麼對得起你的學問?」

  見老神仙臉色有些不善,李素嘆了口氣,甕聲甕氣道:「『細胞』是個很微觀的東西,『微觀』懂嗎?刺破手指,擠一滴血出來,肉眼是瞧不出究竟的,但若用顯微鏡放大百倍千倍……『顯微鏡』您也不懂吧?老神仙,我們真的有代溝……總之,人體是個很玄妙的機體,哪怕是一滴血,裡面都含有各種元素,紅細胞,血紅蛋白,血小板等等,人的身體有了什麼病變,只從一滴血裡便能發現許多端倪……」

  孫思邈眉頭緊蹙,陷入了沉思,良久,緩緩點頭:「小娃娃,你說得太玄,從未見過的東西,貧道不敢下定論,不過你說的道理貧道倒是略有所悟,佛家曾言『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其道理應該類似於你說的『微觀』,是我們肉眼所見不到的另一個玄妙境地,小娃娃,貧道說得對否?」

  李素忍不住贊嘆,多麼清醒的老頭啊,八十歲了,還能把「微觀」理解得如此透徹,這個年紀的人不是應該目光呆滯坐在天井邊曬太陽,邊曬邊流口水傻笑嗎?

  「老神仙大徹大悟,飛升仙界指日可待……」李素一記馬屁送上,說完頓覺失言,這話……仔細品位一番,貌似不是什麼好話。

  誰知孫思邈卻頗為受用,道士就吃這一套,聞言輕快地捋著長須,目光望向天空,滿是皺紋的嘴角勾出一抹期待的微笑:「貧道應該會有那麼一天的,貧道想,日子大概不遠了……」

  李素暗暗撇嘴,按史實算的話,老神仙離飛升仙界還遠著呢,傳說他活了一百零二歲,也就是說,他起碼還能活二十多年。

  李素嚴重懷疑歷史上的孫思邈不是自然死亡,而是天上的真神仙見此人長壽得太離譜,於是派托塔李天王把他當妖孽收了,老頭兒飛升後其實是住在塔裡面的……

  …………

  「這場瘟災死了八百多人,造孽啊……」孫思邈神情沉重,郁郁嘆息,隨即抬起頭盯著李素,很認真地道:「多虧有了你,才能把瘟災控制在涇陽縣內,太醫署已在關中全力推行你的接種牛痘法,想必從此以後,我大唐子民永不再受天花荼毒,小娃娃,你積了大德了。」

  「小子順手為之,不敢貪天之功。」李素表現得很謙虛,心裡卻在飛快的盤算自己損失的利益。

  是的,利益,救命時沒想那麼多,救完了人命,大家都活下來了,李素便忍不住想算算帳,若是這年代有保護知識產權的概念的話,自己發明的接種牛痘法絕對是個大項目,投資小,風險小,回報率高,關中幾百萬人口,每個人都要種牛痘,若是每人付他十文錢,那就是幾萬貫,此生足夠做個混吃等死的富家翁了。

  想到這裡,李素頓覺黯然神傷。

  沖動了啊,應該先收錢的,一時興起的善良念頭,幾萬貫就這麼飛了,現在回過神再去找朝廷要吧,涇陽縣令很有可能把他踹進大牢裡,讓他冷靜冷靜……

  …………

  最初崇拜千年偶像的勁頭過了以後,李素就不大願意跟孫思邈待在一起了,老頭兒很煩人,喜歡提問題,問題一個接一個,而且越問越深,村裡相處才三天,老頭兒已開始涉及細胞和生物工程領域,再多跟他相處兩日,克隆技術恐怕得提上日程了。

  問問題的人糊裡糊涂不明所以,回答問題的人更是一知半解不懂裝懂,二人之間暫時達到了一種很詭異的揣著糊涂裝明白的微妙平衡,老少皆大歡喜。

  相比之下,與老爹李道正相處就舒服多了,老爹的沉默寡言讓李素很輕松,偶爾也有點小危險,比如悶不出聲的老爹冷不丁冒出一個小問題,答案若令他不滿意的話,那根神奇的藤條就會被祭出來,然後……滿院子追殺。

  跟和藹可親的老神仙相處不自在,跟粗魯沒素質的老爹相處卻甘之若素,李素懷疑自己的賤道可能更精進了。

  父子二人一人一個大碗,蹲在門檻外吃面,分量很足,但碗裡的內容不大一樣,李道正碗裡飄著兩根枯黃發蔫的野菜,而李素的碗裡卻能找到兩塊肥肥的山雞肉。

  父愛深沉如山,感動埋在心底,父子倆都不是愛說肉麻話的人,李素沉默看了一會兒自己的碗,笑了笑,夾了塊雞肉放進老爹碗裡,李道正瞪了他一眼,還是將雞肉仍進嘴裡噶嘣幾下嚼了,連骨頭都嚼碎了咽下。

  「慫瓜,這幾日老往外跑,干甚咧?」

  果然,老爹開始冷不丁的問話了。

  「孫思邈孫老神仙來村裡咧,孩兒這幾日跟著孫老神仙,瞧他怎麼給人治病。」

  李道正臉色有些不善了:「不說實話,嗯?當老子傻嗎?」

  挽起袖子,黝黑的胳膊上一條新刀痕,李道正怒道:「村裡鄉親都割了一刀,說是種什麼牛痘,上午王家的領著全家老小過來,要給你磕頭,謝你的救命大恩,原來種牛痘是你這慫娃想出來的,王家不說老子還蒙在鼓裡,說,這東西你怎麼想出來的?到底有沒有用?害了鄉親老子抽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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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5-3-17 09:30 AM

第十四章 善因善果

  老爹的威脅永遠是這麼的直接,胸無點墨的他詞匯貧瘠得可憐,「抽死」二字在他的印象裡,已是生不如死的酷刑。

  聽多了這個詞,李素的表現已經很無所謂,他關注的是另一件事。

  「王家老四咋了?挺過去沒?」

  整個大唐的百姓包括李世民在內,應該感謝的人不是他李素,而是王老四。

  王老四若是沒染上天花,李素還真有可能不會搞出什麼接種牛痘的事情,他一直不喜歡出風頭,而且也懶,懶到害怕因為出風頭而被世人破壞了他目前懶惰而悠閒的生活。

  李道正目光總算浮起了幾分暖意:「老四沒死,差點就麼有咧,最後還是挺過來咧,只是臉上多了許多麻子,怕是一輩子消不了咧,將來找婆姨不容易啊。」

  李素笑了:「活著就好,比什麼都好。」

  心情莫名開朗起來,有種歡騰狂奔的沖動,這些日子發明牛痘,被孫思邈一次又一次的騷擾,還不得不抽出時間給朝廷派到太平村的四名大夫培訓接種牛痘,李素忙得昏天黑地,情緒一度到了崩潰的邊緣,畢竟對一個立志一生悠閒懶惰的人來說,這種忙碌的日子實在太折磨人了。

  王家老四沒死,似乎這些日子做的一切都有了意義。

  親歷過這個年代的悲喜和生死離別,李素漸漸對生命有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尊重,這是一個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哪怕活在貞觀盛世,一條生命也遠沒有前世那麼昂貴,戰爭,飢餓,疾病……隨時都能奪走生命,正因為生命的低賤,李素心中反而對它尊重起來。

  「一定要好好活著啊……」李素在心中默默對自己告誡。

  感慨叢生的李素發著呆,李道正開始醞釀怒火,最見不得兒子這副瓷笨的樣子,自從半月前開始,這個兒子就經常露出這樣的神情,令李道正胸中時常竄出一股急欲大義滅親的邪火。

  「說話,慫貨!你那個種牛痘的法子,到底有用沒用?」

  李素終於回過神,無辜地看著老爹:「有用沒用,您看看王家老小不就知道咧?他們還能活蹦亂跳到咱家來磕頭,想必應該死不了了吧?」

  李道正仔細一尋摸,確實也是,別人既然都登門磕頭謝恩了,肯定死不了,如此說來……

  再次盯住李素,李道正目光愈發驚疑。

  這個兒子……他越來越看不透了,以前也沒發現是這麼靈醒的人呀。

  「素兒,你老實告訴我,這個接種牛痘的本事你從哪裡學的?有人教你嗎?」

  李素苦笑:「孩兒天天在村裡,誰會教我這個,就是胡亂猜的……」

  「猜的?」李道正愈發不信,這種事靠猜能猜出來,祖墳得冒多少青煙才猜得中啊。

  「對,猜的,亂七八糟猜一猜,胡搞瞎搞一下,就猜中咧……」

  嗡的一聲,降魔法器藤條毫無預兆地祭了出來,看得出,它已飢/渴難耐。

  「說實話!」李道正臉色陰沉。

  牛痘知識的來源實在不好解釋,真相往往很復雜,真相要追溯到一千多年以後,而且首先要跟老爹解釋地球磁場,宇宙黑洞,超光速可以導致時光倒流等等……

  聰明人懂得用最簡練的語言解釋最復雜的事物,李素決定給老爹一個簡練的回答。

  「半月前孩兒做夢,夢裡見到了一位白胡子仙人……」

  藤條即將落下的那一刻,忽然停下了,李道正茫然地看著兒子。

  「在夢裡,仙人送給孩兒一本天書,然後拍了拍孩兒的肩膀,說世間一切難事,書中皆有答案……」

  「然,然後呢?」李道正被兒子繞進去了。

  「然後仙人推了孩兒一把,說『去吧,皮卡丘』……孩兒就醒了。」

  「所……所以?」

  李素激動地看著老爹:「頓悟了啊!爹,孩兒頓悟了啊……」

  刷!

  降魔法器裹挾風雷萬鈞之勢,狠狠朝李素身上揮落。

  「慫貨,敢糊弄老子!」

  ***

  村裡的鄉親都種上牛痘了,再也沒聽說哪家染上天花,太醫署的四位大夫很有責任心,仍留在太平村小心觀察。

  村子不大,不可能藏得住秘密,王家兄弟更是不遺余力到處宣揚,李素如何憂國憂民憂鄉親,如何不吃不喝冥思苦想終於發現了克制天花的辦法,如何大公無私將此法獻給朝廷,解萬千百姓於水火之中。

  諸多被王家兄弟加工誇大後的故事娓娓道來,過程之詳細,劇情之扯淡,簡直可以分成章回小說了。

  五日後,駐守太平村的大夫高興的告訴大家,天花瘟疫確定已被杜絕了。

  村中百姓歡騰欣悅,笑聲裡夾雜著不少痛哭,那些在牛痘面世之前不幸染上了天花的人,終究已永遠逝去了。

  一大早,李素睡眼惺忪打著呵欠,懶洋洋地打開自家的門,破舊的木門發出吱呀的難聽聲音,聽得讓人牙酸。

  張著嘴,李素才打到一半的呵欠,卻被眼前這一幕嚇得硬縮了回去。

  黑壓壓的一大片人群,無數熟悉的面孔,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李家的小院正中,靜靜地看著剛走出屋門的李素。

  村裡老少都來了,一個不少,幾百人滿滿地站在一起,人群卻鴉雀無聲。

  村中德高望重的宿老趙爺爺站在最前方,看著吃驚木然的李素,趙老頭大聲道:「太平村上下一百一十二戶,謝李家救命之恩,鄉親們,跪——」

  呼啦啦,幾百人全跪下了,黑壓壓的一片,男人女人,老人婦孺,安靜的朝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年下跪。

  李素吃了一驚,三兩步搶上前,趕緊扶起了前頭跪著的趙老頭和另外幾位老人。

  「趙爺爺,幾位爺爺,你們這是折小子的壽,小子萬萬承受不起……」

  趙老頭被李素攙扶著站起身,卻已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趙某這一生歷經大小瘟疫十余次,今年的天花最厲害,我太平村卻只死了十幾人,李家小娃,你積下了天大的恩德,我等跪你一跪,如何受不起?」

  李素苦笑連連,當時發明牛痘,想救的只是王家啊……

  正待勸解鄉親,忽聽院外一聲大吼。

  「太平村李素何在?大唐皇帝陛下有旨,速速跪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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